叶落草枯时节,四野虫声渐稀。
我小的时候,在山东省莒南县南部那片丘陵山地,见到的虫子中,个头很小的太多,多到有些我至今都叫不出名字;个头大些的,我都知道当地人给它们取的名字,能不能吃、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会不会咬人……尤其是蚂蚱那些种类,如果会画画,我能一一把它们画出来。
没有大江大水,河里就那些鱼。发洪水时,小河最终流入的一座大水库里,会有些大鱼顺水游到小河里,可种类还是那些种类,只是从小鱼长成了大鱼罢了。
水中可动之物,除了青苔和水草,几乎一切皆可吃。鱼虾乃至螃蟹、河蚌,是水中可逮来的最常见的吃食,自不必说了。
村南的小河边,有一个占地一两亩的水湾。河水从南而来,遇到村南小山的阻挡,在折而西流时,冲刷出这个水湾。从春到秋,太阳好时,从水湾边走过,经常能看到湾中露出水面的大石头上,趴着一只或几只鳖,在晒盖。
在小河里挖沙玩时,有时会挖出小鳖来,小的如指甲盖,大的如小孩子手掌。每次挖出来时,孩子们都会惊叫着跑开。因为大人们说,鳖会咬人。
那时小河里、村边汪塘里、田间水沟里,鳖是常见之物。一个重三四斤的老鳖,拿到集市上也只能卖四五毛钱。因为不值钱,它们在这片丘陵山地间的水中、水边,很好地生活着。
生活在这片丘陵山地间的人们,很少有人专门去逮鳖吃。只有一个老人专门在这片山水间逮鳖,他扛着个两齿钢叉,钢叉上挂个大布袋子。
河里的老鳖,白天会把自己藏在沙里。老人凭借老鳖埋藏时所动沙子的痕迹,能轻松找到它们,用钢叉在沙里一挑,就把它们挑出来,装进大布袋子里。
汪塘里的老鳖,在水底爬动时,在水里吐气时,都会在水面形成水泡。老人凭借这两种水泡,能找到藏在水底甚至淤泥里的它们,用钢叉狠狠扎下去,钢叉扎透鳖盖,把它们从水底逮出来,装进大布袋子里。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老人逮鳖,留下的印象很是模糊。对老人逮鳖的更多记忆,还是稍微大些后,从老人们闲聊中听到的。
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有人相信老鳖营养价值高,便有人跑到这片丘陵山地间的集市上收购,一只一斤来重的鳖便能值上百块钱。有些人便东奔西跑去逮鳖,钢叉叉,鳖钩钓,笼子捉。几年过后,水中、水边就很少再见鳖的影子了。
现在村里的孩子,应该没见过趴在石头上晒盖的老鳖,也没见过在沙地慢慢爬着的小鳖了。
泥鳅
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不吃泥鳅。不吃的原因,是因其腥气太重,还因其无鳞。当地的人们,曾经对水中的无鳞之物,如鳅、蟮、鳖之类,是有些畏惧的。在老人们的嘴中,这些东西经过艰苦的修炼,机运巧合之下,会变成很厉害的妖,所以大家不太敢吃它们。
人畏惧泥鳅,不去吃,却不妨碍把它们逮来,喂自家的鸡鸭。鸡鸭吃活食下蛋多,人吃蛋便没有啥可去讲究的了。但泥鳅很不好逮,用网逮,它们会钻进泥里;用手摸,它们太滑溜,没有多年的摸鱼功夫,摸不出来。村里那群孩子中,只有我可以较轻松地从水中逮住它们。
春秋干旱时节,村边的老泥塘干了,泥鳅全钻进三四十厘米深的陈年老泥里,这是逮泥鳅的最好机会。拎只水桶,用手趴开陈年老泥,翻出粗大的泥鳅,两手一捧,捧进水桶里,是太简单的事儿了。
四十多年前,南方贩运泥鳅的大车开进这片丘陵山地。鲜活的鱼卖一二块钱一斤,泥鳅却能卖到十多块钱一斤。手巧的山里人,用枝条编出专门逮泥鳅的地笼。那时,周边村庄有几个年轻人,地不种,工不打,天天用地笼逮泥鳅。他们每天穿着水裤,走进水里,捞出地笼,倒出里面的泥鳅,换个地方,再把地笼放进水里。
村东的小水库,村西的小水汪,村南的小水湾,里面的泥鳅被地笼逮得越来越少。现在这些地方干涸了,老年陈泥仍在,可要想从泥里翻出条泥鳅,便不再是件容易的事了。
那片丘陵山地的人们,现在还是不吃泥鳅。仍然有人养鸡鸭,养得少的,每天抓几把玉米喂,反正家里不缺粮食;养得多的,直接喂饲料。没孩子去逮泥鳅喂鸡鸭了,人们也不觉得水下老泥里没了泥鳅是件多大的事儿。
蚂蝗
我小时在河里摸鱼时,是很在意水中那些蚂蝗,大的小的,细的粗的,不太流动的水中随处可见。
说很怕它们倒是不至于,但还是很不愿意被它们叮咬。大人们说,看到被蚂蝗叮了,不能用手去扽,一旦把蚂蝗扽断了,一半捏在手里,一半断在皮肉里,便是真吓人的事了。
大人们说,断了一半的蚂蝗,还能活着,并且会钻进人的身体里,继续喝血长大。到最后,身体里的蚂蝗能长到拳头大小,小孩子的血大多被蚂蝗喝走了,会变得面黄肌瘦。
不仅如此,大人们还言之凿凿地说,东村有一头老牛,越来越瘦,最后瘦得犁都拉不动了,只好杀掉。杀了后,在老牛的胃里,取出一个活着的大蚂蝗,足有小孩子的头那么大。这个大蚂蝗,是老牛几年前喝水时,喝进肚子里的小蚂蝗长大的。
直到走出这片丘陵山地,我也没弄明白大人们所讲的老牛与蚂蝗的故事,是真的有,还是为了让天性喜水的孩子们,不要总是在水里玩而编造出来吓唬小孩子的。
我还是被吓到了。那时我每次趴在小河边,用嘴直接从小河里喝水时,都要细心看看水中有没有蚂蝗。
在小河里摸鱼时,看到腿或者胳膊上叮着个蚂蝗,我七八岁时便已经不再那么紧张了。被叮咬的次数多了,就不太将其当回事儿。被蚂蝗叮了,用滚烫的烟袋锅烫一下蚂蝗露在皮肤外的身子,它便会退出来,掉在地上。
我不抽烟袋锅,即使是抽,也不能边抽边摸鱼,以便随时准备烫蚂蝗。对付叮咬了我的蚂蝗,我的办法是打:手掌狠狠地打正在被它叮咬的腿或胳膊,一下下地,直到它们滚落下来。
叮咬痛,更因被其叮咬把自己打得更痛的我,不会放过那只蚂蝗。找个小枝条,折成两段,将其从水中夹出来,放在河边干燥、晒热的沙上。摸会儿鱼再去看看,蚂蝗已经死了,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近些年来,有人走进那片丘陵山地收购蚂蝗,说是做药用,并且价格越来越高。因为可以卖钱,有人便在夜里戴个头灯,在小河及大小水沟、水坑里逮蚂蝗。
这两年我回村,走在小河的水里,已经很少看到蚂蝗了。
“要饭的”
夕阳下,数不清的红蜻蜓在山村里飞着,密密麻麻。那景色很美,再美的景色,对孩子们来说,也不如把它们扑下来拿在手中。举着扫帚,在街巷里追着蜻蜓扑,那是山村里每个小孩子都会做的事儿。
黄昏后,晴蜓落在村西菜地边的篱笆上,准备过夜。不动声息地走近,慢慢伸手,两指一捏,捏住蜻蜓的翅膀。要做到伸出的手大多时候能捏住蜻蜓,就需要不断地去捏,熟能生巧。
蜻蜓飞在天上,它们的孩子却生活在水里。
在水面上飞过,尾巴向下一弯,尾尖点在水面上,这便是蜻蜓点水。人们用蜻蜓点水来形容做事肤浅不深入。其实蜻蜓点水时,是在产孵,尾尖点到水,把卵产在水里。它们不用飞进水里再产卵。飞进水里,它们会成为鱼儿们的食物。
蜻蜓产在水中的卵,孵化成虫子后,便是水虿(chai,四声)。虿,本是指蝎子一类的有毒动物,书上说水虿性凶残,虽然没有毒,便也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水虿,在那片丘陵山地,叫“要饭的”。因为它们下唇长成的捕食器在伸出时,最前端像个小碗,整体看起来太像一只伸出的胳膊和端着要饭碗的手。
“要饭的”长大了,有指头长短。我小的时候,蹲在水边,很有耐心地看它们逮东西吃。它们大多时候,会趴在多青苔处,或找棵水草趴着,一动不动。有小鱼虾游过身边时,它们下唇演化成的捕食器迅速伸出去,逮住小鱼虾后再缩回来,然后慢慢吃掉。不仅是小鱼虾,水中一切游过它们身边的小活物,它们都逮,包括孑孓(蚊子的幼虫),也包括蝌蚪。
长到最后,它们爬到水边或水中高出水面的草上,蜕皮变成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蜻蜓。
人们在捞鱼摸虾时,逮到“要饭的”,也会捡拾进鱼篓里。和鱼虾一起炒,“要饭的”吃起来有一种别于鱼虾的香味。
听人说,现在的饭店里有道菜,是炒炸“要饭的”,价格很贵。我没有在饭店里见过这种菜,也不知道其价格高到什么程度。
现在那片丘陵山地,很难见到蜻蜓漫天飞舞的景象了。其中原因之一,是村边的汪塘、田间的水沟都没有了,最适合它们点水产卵的地方少了,它们便也少了。
我小的时候,村东、村东北全是荒山野岭,有的地方栽着成片的松树,有的地方只长些灌木和杂草。这些地方,是蜥蜴最喜欢生长的地方。
蜥蜴,在我们那里叫蛇冲子或蛇虫子。它们与蛇生长在同样的环境里,头似蛇,跑起来飞快,像人猛冲一样,便被当地人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我很小的时候,认为它们是蛇的孩子,它们长大了会变成蛇。
春天小草发芽时,冬眠的蛇冲子从土里钻出来,在砂石处晒太阳,这是逮它们最好的时机。逮它们,是为了喂鸡鸭,鸡鸭吃了后会格外爱下蛋。等天热了,它们会四散到草丛里、乱石间,再想逮它们就有些难了。
蛇冲子多的地方,蛇也多。小时在那些荒山野岭四处逛荡时,遇到正在爬动或盘起来的蛇,是经常的事儿。看见了,吓一大跳,远远走开,继续四处逛荡。
秋收过后,地里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去收获时,孩子们会找田地里的老鼠洞。把洞刨开,找到老鼠的粮仓,里面藏着老鼠为过冬而偷来的粮食,有花生,有玉米,有黄豆。它们不偷地瓜,那东西吃了只是撑肚子,没啥营养。
当然,对老鼠来说,这不是偷。冬天四野空空,寻不到食物,搬运点粮食进洞,以备整个冬季食用,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当然,人刨开老鼠洞,把本来是人种出来、却被老鼠偷走的粮食拿走,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至于粮食被拿走后,老鼠是否能熬过漫长的冬季,人们不会去管。
刨老鼠洞时,有时会刨出蛇,吓人一大跳。从老人们的嘴里,我小时没听过“蛇鼠一窝”这个词,但听过“蛇吃鼠半年,鼠吃蛇半年”这一说法。蛇钻进老鼠洞里,把老鼠一家大小全部吃了,是很好弄明白的事儿。可老鼠如何能吃掉蛇?它们见了蛇如同见了猫,跑都来不及。
初中学动物学,学到冷血动物要冬眠。蛇在冬眠时,不食不动,和死了差不多;冬季仍然需要四处觅食的老鼠,在洞里遇到冬眠的蛇,那是一顿大餐,甚至整个冬天都有肉吃了。
蛇不会打洞,除了觅食外,会找个藏身处,而藏在洞里面是最安全的。老鼠生来会打洞,为了在觅食时遇到危险能随时钻进洞里,一只老鼠会打好多洞。蛇钻进老鼠洞,把老鼠一家大小吃掉,然后把洞居为己有,有吃的东西、有住的地方,蛇钻老鼠洞,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在老鼠洞里见到蛇,种地的人不会多想。读过书的人,想到老鼠偷东西;想到蛇有些有毒能致人死命。即使是无毒的蛇,也让人看了害怕,都不是好东西,便说出了“蛇鼠一窝”这个固定词,用来形容都不是好人的人凑在一起。
对种田的人来说,老鼠不是好东西,可吃老鼠的蛇却是好东西。虽然在田间见到蛇时,大多数种田的人会吓一大跳。
(大众新闻·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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