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用一种更加日常的话来说,人生的春便是一种懂事。
有一句成语,叫做“少不更事”,可见懂事需要经历,经历需要时间,用漫长的时间去经历,这就是熬了。这个“熬”的意思相当于中草药制作汤药的那个“熬”:煎熬。于是,可以说,意象是煎熬出来的,苏醒是煎熬出来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来的。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法海和尚,老得白胡子一大把,也还是无法彻底圆通,喜欢纠缠白娘子和许仙的家庭婚姻之事。六祖慧能,三岁丧父,自小卖柴养母,连文字都不认识,偶然得闻佛语,心即开悟,于刹那间便明心见性,立刻出家,然后修成正果。
像我这样,写作半辈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谈自己的写作,单说艺术鉴赏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觉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灵动,或俊秀,诠释一个什么道理,都披挂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让评论家一眼就看出好了。这些艺术家和评论家都在玩可爱,装童稚气,于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人假装很复杂地把玩具藏起来,而另一个人假装很深刻地找到了它。这种把戏非常容易迷惑具有发言能力,并且乐于表现发言能力的泛知识阶层,大家一热闹一追捧,一伙子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名利。于此,我会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开厌恶。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伪。也就是十余年前,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激烈的,我会忍不住要与人争论;乃至一言不合便会拂袖而去。我坚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大约是在五年前,我的坚信开始动摇。我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后来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两点,一是有了一些阅读经验,二是有了自己阶段性的艺术标准。别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个法海和尚,远远不是六祖慧能。事实上,偏偏我们太容易把自己当做正确本身,当做正派本身,当做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疾恶如仇,因为那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被灌输到血液中的美德标准,我们会非常自然地去苛责。
那一天,上午我在阅读以赛亚·柏林的书,下午我在菜地里干农活。当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的时候,我倚靠在篱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随着炊烟望到了灰蓝色的天空。武汉深秋与初冬的晴空是这样的好,颜色是很贵族气的灰蓝,温润又傲慢,空间却有着童话一般的神秘高远和无尽辽阔,万里无云又似一个能干俏女人晾晒出来的洁白床单,有说不出的洗练与明亮。好东西往往就是有气魄,就是要这样地打动人心。我心一动,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还是人!我得先于一切地承认:人的观念、喜好、志趣与理想都是没有通约性的!修养善意的豁达与宽容,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以我愚钝的资质,悟也用了十余年,想要修养成为人生的态度,还不知道需要经历多少年煎熬了。还敢比法海呢,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善男子善女人罢了。我喜欢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随着反复的阅读,开始坚信他的阐释:“生活的最终目标是生活本身。”近些年来,对于自己喜爱的思想家的阅读和思考,感觉有一盏灯,渐渐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层醒悟,叫:离暗出明。有时候我能够明确地体会到,心里头就会泛起一波一波的欢喜。
17岁的时候,我深信我能够“解放全人类”。27岁的时候,有一点不相信了,但是还相信“解放全人类”至少是一个豪言壮语,是一个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义。35岁的时候,心里空了,找不到着落了。45岁左右,逐渐踏实下来,以检讨自己为主,温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类”。清楚地知道它仅仅是一个口号。近年来诗歌的泉眼自然复活,我便时时又得诗句。看看自己呢,还是比较害羞,觉得有一点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尽管害羞,可还是要承认,与自己17岁的诗作一比较,现在的诗,那才是诗。用大观念的社会历史结果来检视自己,感觉就是:自己渺小如尘屑,但是个人却在进步。为此,我也感到高兴。人的进步与年龄并不成正比,却往往相反,中年懒惰、中年堕落、中年放弃、中年油滑,实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中年,如果还没有懂事,就应该算是退步。我不知道以我现在的年纪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觉察到自己在变小,小到乐于去争取微不足道的进步。中年以后,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中国的哲学智慧,总是更多地体现在民间,没有哲学家,只有中药铺子的老中医,自然活泼的小和尚,深夜缝纳的老奶奶,资历深厚的樵夫,间或也有待嫁的新娘。可喜的是,当代概念是以地球为一个村落的,我们还可以寻找到当代的许多文学作品和思想哲学,亦还是有许多智者,坚持关注人和现实,与中国民间智多星们的思想异曲同工。如此,任山高水低,月落参横,潮起潮落,我也不再会有古人陶渊明的“但恨多谬误”了。大约有十年了,我不开自己的作品讨论会,不请国内外著名人物给我作序或写书评,也不再应邀上电视做自己的专题。这些做法最初的心态,也许兼有各种的使气与愤然。到后来,特别是近五年,便都不再是使气与愤然了。因为我逐渐了解了自己。我就是一个不善于与人群紧密相处的人。我天生就不具备兼济天下的豪情,陶然中意的只是独善其身。
今年,我几乎用了大半年时间,修订我的文集。在一篇一篇小说的重新阅读之中,我发现了那么多的错误,实在令人羞愧与不安。除了印刷过程中的校对错误之外,我自己的笔误居然多如牛毛,用字的生涩也多如牛毛,关于生活常识的错误也多如牛毛,还有思想深处的混乱导致的本文形式上的含糊不清。一想到就是这样错误百出的《池莉文集》(七卷本)至少被六十万以上的读者阅读,我便会冒一额头的冷汗,当真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如此,在私心里,我觉得,评价本身能够关注和给予我——无论褒贬,都算是抬举我了。有成千上万的读者喜欢我的书,也是我的真福气了。哪怕只是为着不辜负自己的这份福气,我也应该认真地从容地写好每一个字,视每一个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怀里要拥有创造者的责任感与母亲式的顽固溺爱。
看重与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来还是说的我自己。我总在守候,总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够到来。春竟然是那样的大方,清亮,顺畅,和煦和健康,无论世界上发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该做什么就做着什么。与世界相看越久,心里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毁灭就在眼前,也是一样的泰然。什么叫做活得体面?我以为,这就叫做活得体面。什么叫做死得髙贵?我以为,这就叫做死得高贵。半辈子过去了,我发现自己的,却尽是不体面和不高贵。且也不多说别的了,单单是这种不体面不高贵的焦虑急促狼狈愤懑之气,已然让自己的身体遍体鳞伤。2000年前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出毛病了。后来,我更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是他人伤害了我的身体,伤害者正是我自己。我们的肉体,不仅仅是细菌和病毒毁坏的,最大的致病源却还是不健康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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