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是一个中法混血影像艺术家。在她的影像作品中,语言(独白)尤其出彩。于是她顺理成章出版了自己的文字作品《在中间》,成为了一个作家。
和罗衣对话是在她婚礼后的几天。在中国办完一场中式婚礼之后她马上就要回美国。如她自己所说,她正游走在艺术、商业和科技之间,也游走在中国、法国和美国之间。在这之前,在她新书发布会上,我作为她影像作品和文字作品的双料读者,问了一些她创作上的问题,她现场是带着明显的思考状态,又给出令人惊艳的表达。
我甚至觉得她是一个AI,在一个不算太成熟的年纪,因为具备着一种系统而拥有让人信服的世界观算法。在她的大脑中,她所掌握的多国语言汇聚成数字,不停计算。
我不知道创作对于每一个创作者来说的终极意义有多少不同,但我此时确信,对罗衣来说,创作就是她寻找答案的过程、思考世界的过程。
罗衣
小饭:罗衣你好,你的新书《在中间》出版后,在书店和你现场的交流让我意犹未尽,回去后我想补充一些问题,以求完成一个相对完整和正式的访谈。我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你的名字。你的英文名(或者法文名)是Chloe,笔名是“罗衣”,巧妙的音译。我想你是否方便告诉我们你的“真名”?你对“名字”两个字有怎样的认识?就像你在书中反复提到的,这是否也有关于你自己的身份认同?
罗衣:在过去更加集体化的社会中,名字承载着一个家庭、一个血统的重量。弗洛伊德就用逝去亲人的名字来给他的孩子命名,让孩子们承受着先人的影子。但在当前的文化背景下,我们越来越趋向个人主义,名字不再是集体或家庭的象征,而更多地凸显着名字持有者的个性。这就是为什么在好莱坞,我们经常看到父母给孩子取Legendary Love或者Audio Science这样的名字,这是一种表达绝对个性的方式,想表明“我的孩子与众不同”。
我的本名是Chloé Chauvin,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法国名字。但正因为它常见,它对我来说就很不寻常,因为没有比它“更法国”、更白人的名字了,而我既不是白人,也没有自己是法国人的意识。我生命中的前20年都在中国生活,过去4年在美国生活,从未真正在法国生活过很长时间。因此,我的名字肯定加剧了我觉得自己既不够法国,也不够中国的困惑。当我搬到美国时,身份认同变得更糟了。在上海法语学校读书时,好歹我每天都还会接触法国文化,但自从我搬到美国,失去了与法国文化的日常联系后,我的法语名Chloé上的法语注音符号就像法国文化一样离我越来越远了。在美国,我成了Chloe, Chloe是典型美国mean girl(“校园恶霸女孩”)的名字,我名字里的é从短而清脆的发音变成了带有拖沓的eee,好像被扣上了一个迄今为止对我来说并不熟悉的人格,这个名字让我离自己更远了。
读大学时,我曾反抗过,试图在电子邮件签名时强加注音符号,希望收件人能尊重它,但大部分人仍然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它。现在我也习惯了Chloe,但在美国人叫我Chloé的少数情况下,我总是感到一阵温暖,因为我觉得自己被识别了,他们看到了我为了融入当地社会而美国化后面的个性。
虽然在Chloe和Chloé之间不断摇摆,但“罗衣”从未改变。“罗衣”是我出生时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在发音上与我的法语名字相符,是一个被赋予了诗意的名字。小时候曾觉得我的名字里有“衣服”的“衣”这个字很奇怪,很多人也会误写为“罗伊”,但后来我逐渐适应了它,并在出自《章华赋》的这个名字中找到了一些符合自己人格轻盈和细腻的影子。
现在,如果你问我哪个名字最能体现我是谁,我会说Chloé罗衣。选择Chloé是因为法国文化无可否认地植根于我的思维方式中,有时Chloe对我来说仍感觉像是一个强行附加的人格;选择罗衣是因为它诗意的含义,以及在养育我的土地上找到的慰藉。
小饭:真没想到一个名字会在你的成长中“扮演”如此多如此重要的角色。这可能也是你成为了现在的你的一个重要原因。在生活中你曾说你是一个“尴尬”的人,“尴尬”的这个用法非常少见。我特别想知道“尴尬的人”什么时候可以变得不那么“尴尬”?
罗衣:如果我知道答案,我就不会是一个尴尬的人了!我记得在分享会,你好像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是尴尬的,你说你听说过尴尬的情况,但觉得我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很奇怪。好吧,我认为一个反复让情况变得尴尬的人就是一个尴尬的人。社交场合和对话往往有流动性。对话就像一场抛球游戏,在流畅的对话中,抛球永远不会停止,它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有节奏,有稳定性,有时候还有花式抛球。但当对话的球抛向我时,我往往要么接不住、要么抛歪、要么不知道要把它抛向哪里。一个社交场合,每个人带来的是什么?有些人带来欢笑,另一些人带来智慧。我经常带来尴尬和不安,状态好的话,可能会带来一些幽默。
至于如何变得不那么尴尬,我建议找一些能更自然地接住你抛出的球的人,或者干脆接受你总是会掉球的事实。当然也可以选择练习抛球,通过反复试验,你终会弄清楚些抛球技巧的。但取决于你的尴尬程度,你大概率永远也解决不了尴尬的根本问题,它是一个你只能希望自己能大概控制的弱点。
小饭:你说对话就像一场抛球游戏,你的母亲是一位作家和艺术工作者,想必你和母亲之间经常会玩这样的游戏——我想这是一种特别的幸运,你可以比同龄人更早意识到文艺在个体生命中的巨大价值。而这是否也是你从事现在这样的工作最大的原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出这样的决定,要从事文学艺术方面的工作,视之为事业?
罗衣:我的职业选择应该是天性和教养的结合。我的父母都是富有创造欲且敏感的人,对艺术和文学有着天生的天赋,这种天赋使他们分别从事时尚行业,以及艺术与文学事业。毫无疑问,他们的敏感和创造欲遗传给了我,所以我走上相似的道路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当然,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画画,和母亲一起参加艺术和文学活动,看他们是如何把天赋变成职业,进一步巩固了我对艺术和文学的兴趣。
我是什么时候决定要从事艺术和文学的?好像从小就是。当我申请大学时,我不知道我想学什么……事实并非如此——我知道我想追求艺术或写作,但当时没有勇气这么做,因为学艺术和文学在当时的同学和家长看来是不正经的。于是,我最终选择了新闻学,也就是写作专业中最有就业前景的专业。当然,学新闻也包括其他原因,比如说强迫自己和外人打交道,走出社恐的舒适区。
我目前正在阅读程抱一的书《天一说》,其中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故事的主人公说,看着梵高和莫奈的作品,他感到了一种如同兄弟般的召唤,让他有表达周围世界的冲动。“我不用再寻找其他渠道了,”他说道,“这是职业问题吗?不,这是命运问题。”虽然我不是一个迷信命运的人,但我觉得自己也别无选择。所有艺术家好像都有一种使命感,但在这之上,我还有一个纯粹的原因,那就是,如果不写作和绘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对其它任何事具有如此的热情。
小饭:这就是从事艺术创作的乐趣之一吧。在你的作品中,包括文字作品,也包括你的视频作品,有大量的思考过程,少量的思考结果(阶段性的,或许是,应该是),你几乎没有提到过你思想的形成、思维模式的形成,尤其是你最早的输入是怎样的?是哪一本书,或者哪一个人?
罗衣:加缪和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和思想家会让我产生共鸣,但我不会说他们塑造了我的思维方式,恰恰相反——我对他们的作品有共鸣,是因为他们加强或发展了我已有的观点。至于我的思维模式和不确定论的倾向从何而来,我想说这不是书或人的问题,而和我的多文化成长方式有关。当你成长于不同的文化中,每个文化都会将不同的价值观和事物以所谓“真理”的方式灌输给你,于是,你很快就会意识到,大多数事物都是范式(如果不是教条的话),它们可以随时被推翻,到最后,没有结论,只有暂时的信念为混乱的世界创造出多许秩序。当然,范式若是推向了科学发现,必定包含一些真理的可能性,但它们仍然是不确定的。我更看重思考和发展假设的过程,而不是结论的最终性,因为当你保持开放的思考态度时,你会有更大的探索空间。
小饭:那你是否能意识到,自己身上或许有一种叫做“国际视野”的东西?在两种文化,乃至更多文化的穿插中,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罗衣: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与上一个问题的回答有相似的东西。探索不同的文化会让你接触到不同的视角和思维框架。从神经学的角度来说,掌握不同的语言也会极大地增强大脑的神经可塑性,所以希望我的认知功能不会过早衰退。我认为在文化中穿插最大的收获是能够更容易地培养同理心和拥有更广泛的语言工具,不管是字面语言还是视觉语言。我在绘画时潜意识地会把西方的风格和东方的风格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最能准确表达我的世界观的风格。这有点像常玉,他用受马蒂斯和毕加索启发的油画技巧来画空灵的国画题材。
小饭:除了细腻和敏感——我认为很多作品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我还在你的作品中读到一些“包容之心”,这并不简单,尤其是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这是你被迫做出的吗?或者有没有那样一个过程,最后你心灵或者说思想上的状态变成了现在这样。你是否曾经非常坚定地拒绝过“包容”一些东西,一些理念?
罗衣: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在多元文化中成长必然会让你对各种文化、行为和观点更加开放和理解。文学也有助于这一点。你读的关于不同人物的书越多,你就越会了解他们的心理和背景故事,也就越不会轻易下结论。这并不意味着简单的原谅或为所有行为辩护,但是它意味着了解“黑暗”和“丑陋”的根源,于此推断是否可以减少它、消除它或取而代之。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不大能包容仇恨。但同样,仇恨是一个视角问题,就像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一样,没有仇恨就没有爱。一个完全没有仇恨的世界是一个理想的世界,不幸的是,人类世界太复杂了,无法100%实现这一点。一本探讨这种可能性的好书是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如果你还没有读过,我强烈推荐。
小饭:我会重读这本书,谢谢罗衣。很多书年轻时候读完就忘了,或者会忽视它在你身上起的作用,直到有一天再次被人唤起。不是真的忘了,只是一种沉睡。这是我个人的经验。我想问,在年轻的时候,“自己是谁”“谁是自己”“人生因何存在”诸如此类的问题是否深刻困扰过你?
罗衣:每个青少年都会经历这样的存在危机。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的身份与父母的权威息息相关, 在某种程度上,你是他们影子的结合体。但随着你长大并产生自我意识,你就会开始质疑自己的个性和存在。“除了父母,我是谁?我只是我母亲的迷你版吗?在学校之外,我将如何生存?我注定要成为谁?我可以自由选择成为谁,还是一切随命?”这些是当时经常困扰我的一些问题。我有时仍会回顾它们,但不是出于焦虑,而是出于好奇和期待。我当时的焦虑来自于我认为我必须成为某种东西,或必须成为某个人来取悦某个更高的实体,无论是父母、老师还是社会的期望。但现在,如果我回到过去并回答小罗衣的问题“我必须成为谁”,我会说,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现实世界中没有严格的老师,你可以成为自己的权威。
罗衣的首部随笔集《在中间》,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eons,2024年7月版
小饭:那么,“在中间”现在对你来说是一种选择吗?会是最后的选择吗?
罗衣:目前来看,我认为我将永远处于“在中间”状态。我永远无法仅仅生活在一种文化中,除非所有与我处境相同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创造出第三种文化,即“在中间”的文化。我高中时的情况有点像这样,大家都面临着多种文化,但在学校的小社会之外很难复制那种独特的环境。
除了文化的“在中间”以外,女性的成长也是一种永恒的“在中间”状态。女人和女孩之间,是一个不断调整的状态。我是否有一天会完全进阶成为一个完全的女人,褪去身上女孩的迹象?我不知道,我仍然能在我的母亲感到安全和庇护的时候看到她小女孩的举止和好奇心。也许我唯一能找到静态状态的时候是我最终死去的时候,那时将不再有时间和空间感。那将是终极的静止,是所有这些美丽、具有挑战性、不断变化的自我层面的终结。
小饭:说到这些让我想到我的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在认知领域里,人类最好的学科(比如说哲学)一定会是感性的那一种(主观的,甚至可以说是唯心的,我的老师强调)。我也了解在美学上你是倾向于西方的。我很想了解,在这个阶段,你如何理解内心与世界的关系?
罗衣:我看待内心与世界的关系相当不诗意。我认为人体是一台机器,尽管它是一台复杂而宏伟的机器。它通过感官收集数据,通过神经系统输入数据,然后通过大脑计算数据以试图理解它所感受到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很看重锻炼、干净饮食、好好休息等,用这些行为来照顾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容器和感应器,至少在科学家找到一种储存意识的方法之前。虽然我们的感官是不完美和有限的,但目前看来,它是我用来探索、体验与了解世界的最佳工具。
小饭:可能还是唯一的工具。现在最流行的宣传工具,有一种称法是“融媒体”,你听过这个概念吗?你是怎样认识这个概念的?有媒体人认为你是一位“融媒体专家”,对此你是否觉得很奇怪?
罗衣:除了小饭老师,好像没人这么说过我,哈哈。我听说过多媒体,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融媒体”。我自己说不上是专家。学新闻的时候确实有了解到不同媒体的缺点和优势,以及如何使用它们来更好地讲述故事,但是我感觉对00后,融媒体更多是一种本能。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我们的成长过程已经让我们具备了一定的多媒体素养。我们不是只在书本中长大的,我们也有电视、网络、博客和社交媒体等平台。也许“融媒体”是我在做的事,但是我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
小饭:确实,现在的人,成长中所受到的信息面非常多了。尤其作为一个“混血儿”,你曾经被哪一些中国文化所深深吸引过?比如打麻将,我曾看到过你在作品中提到麻将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还有别的东方传统文化样式在你的生活中承担过具体的作用?
罗衣:我记得每当妈妈带我去拜访她的朋友们时,他们总是会用精致的中国茶具给我们泡茶。茶具不一定很贵,但主人经常会混搭不同的茶杯和茶壶,每套茶具的搭配都反映了主人的个性和特点,但从本质上讲,它们是一样的:令人平静的仪式工具。泡茶是一个缓慢而谨慎的过程,需要耐心和冷静。泡茶、等待茶水浸泡、品尝茶水的微妙味道体现了一种文化倾向,即内心平静和情绪控制,而不是急躁或侵略性强。这些都是我倾向于的价值观。从更广泛的层面上讲,中国传统文化对家庭和社区的重视也有影响到我。如今,西方文化常常鼓励人们寻找完美的伴侣、完美的朋友、完美的生活,抛弃那些不符合这些标准的东西,但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生活方式。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是完美的,而一遇到矛盾就离弃,是不负责任的。与美国的核心家庭不同,在中式的大家庭里,你会接触到更多的家庭成员、更多的性格,冲突和复杂情况必然会出现。它本质上是一个微型社会。但你必须学会与他们相处,克服分歧,因为他们是家人,你不能就这么遗弃家人。作为一个孩子,这教会你懂得妥协和责任,教会你长大后如何更顺利、更轻松地面对世界的复杂性。
小饭:那么你是否想过,“打麻将”在中国,尤其是成都这样的城市里那么受欢迎,这种现象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罗衣:在我看来,和大多数游戏一样,麻将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它促进了社交,而城市越悠闲,就越重视社区和社交。成都就是这种城市。麻将只是人们一起消磨时间、建立关系和放松的一种方式。对于老年人来说,麻将也是保持脑子运转的好方法。虽然对某些年轻人来说,社交可能是一种浪费时间,但它对于保持老年时的正常认知功能和健康非常重要的。还有一个也许更私人化的原因,麻将也有助于几代人建立联系。我的外公外婆、哥哥和我主要就是通过麻将建立感情的。外婆和外公每次来看我们都会教我们打麻将,虽说到最后,相对于麻将,我对外公教我书法比较感兴趣。所以说,麻将也有家庭传统的一面。说到底,麻将有点像在纽约的中央公园下棋。不管是陌生人之间还是爷爷和孙子,每个人都用它来聚会、交流、动动脑子,也许小赌几块钱,但最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消磨时间,玩得开心。
小饭:通常艺术也被认为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创作和欣赏都可以是。你是否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创作”的作品是什么?距离现在,假如说你已经有五年以上的创作经历了,你是否会去反思自己过去的作品?
罗衣:第一个参加正式艺术展的作品,是我高中时为一个校内艺术项目画的一系列Perrier瓶子。一位艺术策展人看到了它们,将它们纳入了他的展览,展览后被一个藏家收藏了。但我想,那应该不是我的第一个“创作”。我第一次“创作”——也就是第一次有意识地通过视觉语言表达内心明确的想法——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在少儿频道上看了《艺术创想》后,用我拥有的衣服在地上创作了一个装置。
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我都不太喜欢回顾我的旧作品。当我面对一幅旧画时,我会回到我画它时的精神或情绪状态,无法冷静地判断。而当我阅读过去的文字时,情况却正好相反——我会过度地批判自己。而过度评判是创造的大敌,太过苛刻,你往往最终什么都无法创造。
罗衣的绘画作品《重要的不是救赎是治愈》
《或爱,或存在》
小饭:罗衣,现在你是一位“少女”,或者说刚刚过渡到一个年轻女孩。在情感或者思想上,你认为自己是早熟的吗?哪一种成熟是你更希望获得的?或者说,你认为成熟是一种状态还是一个过程?
罗衣:我没有觉得自己早熟,但在成长过程中,确实经常有人说我比同龄人成熟。对此,我有几个理论来解释。我的第一个理论是这是一个循环,因为我从小安静,个子又高,长得也比较严肃,才会经常被说成熟。因为大家已经给我下了我很成熟的这个定义,那我就会迎合,表现更加的成熟,尽管我对成熟的理解只是表面上的。我更加“成熟”的行为反过来又会鼓励人们更多地指出我的成熟,这就促使了我更多地去扮演成熟这个角色。
我的另一个理论是,我给人的早熟印象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因为害羞,我花了很多时间阅读“大人的严肃文学”,在书本而不是人身上寻找答案。也许这给人的印象是,与其他只会提问的孩子不同,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答案。但事实上,我也有问题,只是我会在网上或书本上寻找答案,而不会问人。这样看来,可以说,我小时候就收集了很多理论知识和工具,但直到上大学以后才开始受用,因为它们似乎不太可以应用到孩子的世界。所以可以说,我就这样掌握了表面层次的成熟。
说了这么多“假成熟”,我认为真正的成熟表现在三个方面:责任感、情绪稳定和自洽。这些都是我在过去的几年才大概培养出来的一点特质,因为小时候私底下我确实是一个喜怒无常的青少年,喜欢逃避责任,也缺乏自信。这些特质是必须通过生活的历练才能一点点学习的。所以我想说,或许成熟就像酒,它不是一种稳定、受控的液体,而是随着经验和时间的流逝而沉淀下来的东西。
小饭:“想想我们平日里相信和遵循的一切所谓应该的事,哪些是真正应该的?哪些是因为觉得应该而去构建的?那么,这一切有多少是必要?为什么是必要的?有多少东西占用了你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重要?我还没有弄明白的问题是:当你清除了一切你所学的无价值的思想与行为以后,除了作为一个孤立的原子化个体,还能如何和别人生活在一起?”——这是我在你的书里看到的,很惊艳的表达,同时这也是你的思考过程。我想,现在距离你当时写下这些句子已经又过去一段时间了,这几个问题你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思考和结果?
罗衣:我在书中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正游走在艺术、商业和科技之间,在大学与社会之间,在中国、法国和美国之间。老实说,当时的身份认同和价值体系蛮混乱的,但这些问题帮助我梳理了我的价值观。我提出这些问题时,多多少少有点害怕一旦我弄清楚了,我就会发现我周围没一个人和我相似,我怕我所生活的环境与我的价值观不符,会很孤独,会不知所措。但在我思考的过程中,我很幸运地发现,我所珍视的勇气、纪律、责任感、毅力、同情心和真诚都存在于我周围的人身上。所以,我最终没有觉得自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子——反而,我和这些人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分子。
小饭:看起来你的化学成绩也很优秀。就像上面我提到的,你作为一个“融媒体专家”,视频创作对你来说更容易更方便,还是更复杂却更有厚度?文字和视频作品在表达上你更擅长哪一种?你母亲说你的第一语言是英语,这还会让你困惑吗?这些都是有关表达和输出的问题。
罗衣:拍摄视频更难,因为写作和绘画通常都是一个人的工作,而制作精良的视频则需要一整个团队的共同努力。我不是天生的团队合作者,更喜欢单独工作,所以除非我扩大团队,很难在视频上取得突破。孤立一直是我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我正在努力解决的问题,但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掉进这个黑洞里。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做视频的基础是文学,视频更像是一种支持格式,填补了文字可能遗漏的空白。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从伍迪·艾伦、理查德·林克莱特或埃里克·侯麦这类话痨导演那里能获得最多的灵感。
我的母语应该是法语和中文,我是在大约10或11岁时才在学校开始学习英语的。但现在,因为英语是我每天使用最多的语言,它占据了主导地位。英语逐渐占据主导语言有点微妙,但是最困扰我的是英语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母语,但同时每一天我也都在失去我的母语。无法成为其他人和失去自我的一部分之间的矛盾挺让人难受的。中文还要好一点,我在美国和很多中国人一起玩,法国人要难找一些。
小饭:那么我换一个角度:中文,英文,法文,我想你都已经能轻松驾驭,我很好奇你更喜欢阅读哪一种语言的文艺作品?
罗衣:我出于习惯会用法语阅读,毕竟我在法国的教育体系中接受了16年的教育。同时,我怕我如果丧失法语的阅读习惯,我会失去这门语言。但说实话,当我选择一本书时,我不太关心它是哪门语言写的,我更关心它的主题。某些主题只能由某个国家的作者更多地涉及,因为它们在文化上更相关。比如,如果我想阅读探讨荒诞和存在主义的书,我会看法国作家,如加缪和萨特;如果我想阅读关于种族、性别和阶级斗争的书,我会读英美作家,如鲍德温或奥威尔;如果我想阅读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关系的书,我会读鲁迅或刘慈欣。至于翻译书籍,这取决于原语言的根源。如果原书的语言是日耳曼语种,我会读英文翻译;如果是拉丁语种,我会读法语翻译;如果是日语或韩语,我会读中文翻译。
小饭:我想再次提到你的母亲扫舍女士。在我的眼里,你或者你的母亲,以及你和母亲一起,都是让人羡慕的对象。从你的角度来说,作为好母亲的女儿,作为一种母女关系,作为一种可以有效交流的“朋友”,如果让你反过来想,让你来描述你和你的母亲,你会如何做?
罗衣: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成为我的母亲。并不是说她有什么问题,但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孩子们需要感觉到他们是独立的个体,而每天被告知你是你妈妈的迷你版对此毫无帮助。然而,当我离开家时,尽管以前我无法理解,我突然开始在我的行为举止中越来越多地注意到我母亲的影子了:我有时会在危险的情况下失去注意力、我会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我被最细微的事情感动……甚至我积累愤怒并最终爆发的模式也是她的。一开始,我觉得这令人沮丧,但后来我发现这很安慰,因为即使她不在身边,我也感觉自己身上带着一点她的东西。所以,我的母亲是这样的:她是我生命的源泉,她是我,也是他人。她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学生,因为有时我确实会教她些什么,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是我的文学和艺术伙伴,也是我的哲学辩论伙伴。她和我都是同一基因的变异。她是她的母亲,就像我也是她的母亲,我未来的女儿——如果我有的话——也将是我和她,同时又是她自己。我知道很绕,但我只能这么描述建立在爱这个复杂基础上的复杂关系。
小饭:好吧,我也想问你一个有些绕的问题:哪一些烦恼还在持续烦恼你——我是想问,什么样的问题你还会在日常生活和创作中去思考,什么是你在今天依然感兴趣的思考对象?
罗衣:今天,我仍然对我周围的世界、它的未来、大自然、女性、艺术等主题感兴趣。这些是会伴随我一生的题材,只是我可能在不同年龄段会对它们有不同的观点。有意思的是我对自我认知的困惑少了很多。过去几年我一直在思考我是谁,而我目前从所有思考和写作中得出的答案是:“我想是谁就是谁”。《在中间》这本书可以说是我寻找自我这一章的总结。但谁知道,可能中年危机来临的时候,我又会重新开始探索了。此外,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还有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我喜欢花更多的精力关注坏事中的好事,关注我已经拥有的东西。生命说长又长,说短又短,时间很短暂,我开始把很多“问题”视为祝福,因为尽管世间有很多丑陋和痛苦,但它们也让周围的美丽更加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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