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供图
船靠了岸,还没停稳当,船夫就把发动机歇了火,一个箭步跳过船与码头的空当儿,回岸上的家里做事去了。
风把船吹斜,上岸的踏板也脱开了码头,整条船呈现出一种闲散状态。船上的一位年轻妇人推着电动自行车,看着码头,想上又不敢,想退又不甘,急得直喊船夫。但哪里还有船夫的影子。我跟在后面,招呼了一下妇人,然后用力一推,妇人和车就都上了岸。妇人也顾不上谢,嘴里还在不停地埋怨船夫。
等到我自己上岸时,也颇有点心惊,码头是斜坡,推车上岸真不易。然而,看同船的老汉跨水上岸,却是从容淡定的样子,于是想到,本地人就习惯了吧?
这是中午,轮渡的休憩时间。片刻功夫,船夫出了家门,拎了一些肉食晾晒于码头旁边的石头上。等待开船的行人与他闲聊,船夫说:“老刘家的媳妇,还不敢上岸”,言语带点取笑的意思。原来,他了然一切。
老街临河,河叫华阳河,位于安庆市望江县境内。此地过河,要想不绕路,就得从码头坐轮渡。船不大,每次过河的人也不多,但每一趟都不空船。码头简易平实,并无严格规制,但透着一股生机。
那天闲来无事,好友带着女儿,和我来来回回坐了四次船,把华阳河叨扰了个够。我多年没有坐过轮渡,来此地做客,很是过了一把瘾。
我自小喜欢渡口的意象。我眼中的好渡口,不必繁忙,亦不必浩大。“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最深得我意,“隔河唤渡人,独立秋风久”也恰到好处。几天后的送行宴,好友的岳父母安排在武昌湖的六户人家。六户人家皆在水中立基而建,属于吊脚楼。农家菜大鲜,食客络绎不绝。从“野渡”乘小船上人家去,别有风味。
宴罢,我和妻子要赶回南京的高铁。小船送到码头,一声道别,旋即上岸。好友岳父事先约定的出租车已到,时间一分不差。司机说,钱已经付过了。接人接到渡口,也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遭。
在华阳河上乘船休闲,是另一种感受。秋风轻轻吹拂,江面宏阔,人家寂寥,偶有水鸟掠过,竟有此处曾经来过的感觉。
坐船前,找买票的地方。路遇的两位妇人告诉我们,上船找船夫买,一块钱。我心中暗笑自己,乡村轮渡,哪来的售票处?再说,老街已破败,像是一个身体功能丧失殆尽的老人,已经没有任何重新来过的计划。
年长一点的妇人问:“你们是外地人?”我们告诉她,好友是本地女婿,我是第一次来。
妇人自顾自地感叹:“我小的时候,老街还很繁华,特别喜欢吃街口的炸油条。”我们穿行在老街的时候,好像见过这间铺子,门锁都锈透了。我凑近看过一些老房子的内里,有的还有桌椅在。整条老街,看不见几个人影。
几天后,好友给我发了记述老街历史的文章,原来这里是吉水古镇,曾经是商贾重地,吉水渡口成天热闹非凡。明万历年间的《望江县志》有载:急水镇居民聚集,商旅往来频繁,杨湾巡检司设立于此,往来船只都在此停泊——急水是吉水的旧称。
我读过不少这类文章,介绍那些废弃、半废弃的老街或古镇。有的地方在打捞历史,用牌匾把老房子的历史标注出来,例如某处曾经是洋行。这类老街或古镇,历史上多有一个老渡口,但没有一个像好友妻子家乡这样,在历史烟云散尽之后,还保持着真实的渡口。
一个渡口只要还能渡人,就有活着的理由。好友告诉我,他的岳父和岳父的岳父,关心民生疾苦,都曾给地方写过参议,希望在此处建桥,方便群众过河。毕竟,河流之上大道直通,往来最方便。但种种原因,建议没有被采纳。
这种遗憾,在我心里,倒成了一种幸运。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段文字:父亲告诉我,我的曾祖父,年轻时离开村庄去遥远的苏州“学药”。曾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高祖父,只把儿子送到河边就回村了。我的曾祖父想念父亲,有生之年却再也没有回过村庄。
高祖父送行处就有渡口,但如今已无迹可寻,我也就不能到此怀想了。
世上万千渡口,有两种可以把人送到远方,一种在河边,一种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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