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很感谢她的作品

作者：Gerald Peary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ight & Sound

（1988年春季刊）

多伦多。66岁的派翠西亚·海史密斯刚从苏黎世飞回来一小时，并在酒店淋浴几分钟后，就穿上了休闲裤和便鞋来见我和其他媒体。

这位曾著有《火车怪客》《雷普利》系列小说，以及其他被搬上大银幕的经典悬疑作品的作者，在介绍自己时总是很谨慎。

《火车怪客》

「叫我派蒂就行，」她边说边和我握手。她决心变得更配合一些，尽管在过去曾被其他（少有的）采访中伤。她在1967年写道：「我可能需要几周的时间才能恢复，就像遭遇了车祸一样。我认为J·D·塞林格不接受采访、不发表演讲是正确的。」

二十年后，海史密斯被说服来参加多伦多国际作家节，公开朗读她的最新小说《街上的发现》（暂译，Found in the Street），甚至与其他作家一起参加一个关于被改编成电影的书籍的座谈会。

对于已经举办了八届的多伦多作家节来说，这是一次绝妙的尝试。没人能回忆起海史密斯上一次离开欧洲，出现在北美的公共舞台是什么时候。然而，面对媒体反复将她描述为「隐士」，海史密斯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喜欢住在安静的乡下。」她没有说具体地点，不过大概是在瑞士意大利区一个只有两条街道的小镇上，离苏黎世有三个半小时的路程。「那里会放映意大利语配音版的伍迪·艾伦的电影，」她说。

《里夫金的电影节》伍迪·艾伦

海史密斯出生于得克萨斯州沃斯堡，在纽约市长大。她在巴纳德学院获得了学位。然后是数年的欧洲旅行。现在她独自住在瑞士。「如果屋里有其他人，即使是清洁工，我也无法写作。我喜欢一天工作四五个小时。我的目标是一周工作七天。我没有电视——我讨厌它。我从凌晨2点开始收听BBC国际广播，听两个小时。我关灯躺在床上听。我没有设置起床闹钟。我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

她没有保留任何一本被改编成电影的自己的书，甚至连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1951年改编自她的第一部小说《火车怪客》（1950）也没有。「有趣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承认。「美国电视还在播放它，尽管它已经很古老了。几年前，有人问我，『我们能翻拍这本小说吗？』我说版权并不在我手里。去联系希区柯克的遗产代理方吧，虽然他们不会同意翻拍的。」

《火车怪客》

《火车怪客》以7500美元的价格一次性售出，其中10%给了海史密斯的经纪人。有人会说，薪金太微薄了，但海史密斯不这么认为。「对于我的第一本书来说，这个价格还算不错，我的经纪人尽可能地提高了价格。我当时只有27岁，什么都没有。我像个傻瓜一样工作以维持生计和支付我的房租。我没有闲暇去看电影。我不记得有没有看过希区柯克的《贵妇失踪记》。」

不过，她后来听说希区柯克只付给罗伯特·布洛克9000美元就买下小说《惊魂记》的版权。

《惊魂记》

关于《火车怪客》：她很喜欢罗伯特·沃克扮演的心理变态的布鲁诺。（「他太棒了。他举止优雅，幽默风趣，对母亲也很敬爱。」）海史密斯对露丝·罗曼饰演的安·莫顿不太满意。（「她应该更热情一些。」）她后悔让希区柯克把小说中的建筑师盖伊（法利·格兰杰饰）改编成获得过冠军的网球选手。海史密斯：「我认为让他渴望成为一名政治家是很荒谬的，而且他应该爱上了那个冷面天使。」

《火车怪客》

她只和希区柯克说过一次话，那是在《火车怪客》的前期制作阶段。「那时我在纽约。他在加利福尼亚。他打电话给我报告他的进展，说，『我遇到麻烦了。我刚刚解雇了我的第二个编剧。』」希区柯克最终雇了雷蒙德·钱德勒来写终稿。

海史密斯从未见过钱德勒或其他任何悬疑小说作家。她说，她没有读过剧本，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还有格雷厄姆·格林——一位公开的海史密斯崇拜者，她偶尔会和他通信。「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但我从没想过要拨出去。我不常和作家往来，因为我们都想独处。」

格雷厄姆·格林

海史密斯从来没有看过华纳公司1969年版翻拍自《火车怪客》的《蛇蝎美人心》，影片中，一个疯狂的女孩（卡洛尔·琳蕾饰）提出，如果高尔夫球手（保罗·伯克饰）杀死她的心理医生，那么她就去暗杀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天知道，那肯定是背着我拍的！」海史密斯笑着说。「高尔夫球场怪客。」

海史密斯说她「并不讨厌」克洛德·米勒1977年拍的《爱他爱她》——改编自她的小说《欢愉的痛楚》（暂译，This Sweet Sickness），但她厌恶1983年由汉斯·W·盖森德费尔执导的西德电影《埃蒂特的日记》——改编自她的同名小说，也是她少数由女性担当主角的作品。在这本小说中，埃蒂特·豪兰是宾夕法尼亚州郊区的一位家庭主妇，她深受折磨，因为她的儿子克利夫总是过于被动、平庸且没有抱负。

《埃蒂特的日记》

在这部以德国为背景的电影中，克利夫变成了一个对他的母亲埃蒂特（安吉拉·温科勒饰）充满欲望的精神病患者。「这太糟糕了！」海史密斯说。「让儿子爱上母亲不过是一堆恋母情结的陈词滥调。」她吃了一惊，因为盖森德费尔另一部翻拍自她的作品的《玻璃牢房》（1977）是一部体面的、细腻的电影，讲述了一个男人（赫尔穆特·格里姆饰）因白领犯罪出狱后的痛苦——他怀疑自己的妻子（布丽吉特·福西饰）陷入了婚外情。

《玻璃牢房》

海史密斯最喜欢的几个改编版本都是电视剧：一个是西德版本的《深水》（暂译，Deep Water），以及魁北克翻拍几个短篇故事。她认为改编自她1954年的小说《糊涂虫》（暂译，The Blunderer）的《自食其果》（暂译，Le Meurtier，1963）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现在她正在洽谈翻拍权。她必须在两位竞标者中做出选择：一位是意大利制片人，一位是法国导演克劳德·夏布洛尔。

「最近，我向我的书的（潜在）买家索要四到六页的试处理方案。我拒绝了很多人，因为他们没有灵感。」由克劳德·奥当-拉哈执导的《自食其果》将海史密斯书中的纽约背景搬到了法国南部。

她说：「我希望这次故事发生在加利福尼亚。」为什么？《糊涂虫》中的一个角色是新泽西的一名虐待狂警察，他上下班往返于纽约，殴打凶杀嫌疑人，这是他调查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我犯了一个错误，」海史密斯承认，「因为新泽西的警察在纽约不能这样行事。但在加利福尼亚，他可以在不同的县之间自由行事。」

1952年，海史密斯以克莱尔·摩根的笔名出版了《盐的代价》，这是一部关于女同性恋爱情的小说。在当时，这部小说因结局圆满而显得激进。（更新：托德·海因斯在2015年把它翻拍成了《卡罗尔》。）

《卡罗尔》

女主人公特蕾莎拒绝了她的男友（他喜欢引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转而投入成熟的卡罗尔的怀抱，开始了充满激情的新生活。这是海史密斯在她的新作《街上的发现》之前唯一一部公开的同性恋小说，小说的背景设定在双性恋遍布的纽约艺术界。

然而，评论家们注意到，在海史密斯的许多不同寻常的男性友谊故事中，尤其是《雷普利》系列的四部小说中，存在着同性恋的根源。汤姆·雷普利经常被误认为是「酷儿」。他喜欢参加纯男性的聚会，穿着其他男人的衣服进行乔装打扮——尤其是那些令他着迷的男人的衣服。

在《天才雷普利》中，他对迪基·格林利夫产生了不可否认的迷恋。当格林利夫拒绝他时，雷普利杀死了这个年轻人。在该系列的第四部小说《跟踪雷普利》中，汤姆犯下了八起谋杀案（根据海史密斯本人的统计），并全部逃脱。

《天才雷普利》

「我不认为雷普利是同性恋者，」海史密斯坚定地说。「他欣赏其他男人的美貌，这是真的。但他在后来的书中结婚了。我不是说他在性方面很厉害。但他的确和他的妻子在床上很愉快。」

在《美国朋友》（1977）中，维姆·文德斯将雷普利（丹尼斯·霍珀饰）再次变成了单身汉，这是对海史密斯的《雷普利游戏》的另类解读。「不过雷普利也有一些很好的朋友，」文德斯曾告诉一位记者。「他不是独行侠，也不是同性恋者。没有明确的身份。但他对待乔纳森（布鲁诺·冈茨饰）的方式与同性恋取向有着某种联系。」

《美国朋友》

当我把这些话转述给她时，海史密斯反驳道：「雷普利已经结婚了。他并不迷惘。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至于文德斯，海史密斯说，「《美国朋友》混合了两本书。其中一本他并没有买版权。」（文德斯的框架故事所涉及的伪造画作，是一个从《地下雷普利》里借来的情节片段，但影片没有注明出处。）

海史密斯在《美国朋友》的拍摄之前就认识了文德斯，当时他试图购买她一本书的电影翻拍版权。据文德斯说，他感兴趣的小说是《猫头鹰的哭泣》（暂译，Cry of the Owl）和《伪造的震颤》（暂译，The Tremor of Forgery），但已经被买走了。海史密斯建议他读一读她刚写完的那本。「那就是《雷普利游戏》，」文德斯说，「我从一开头就喜欢上了这本书。」而海史密斯对文德斯的印象也很好。「他身上有好的特质。他的艺术品质和他的热情。」

《猫头鹰的哭泣》

她承认，《美国朋友》有一定的「风格」，她认为火车上的场景非常棒。此外，她还喜欢文德斯的《德州巴黎》。但是，在《美国朋友》中，她被丹尼斯·霍珀扮演的高速公路牛仔版本的雷普利弄糊涂了。「那不是我写的，」她指的是他那些哲学独白。

海史密斯认为英俊的阿兰·德龙在《怒海沉尸》（1959）中扮演的雷普利非常出色——雷内·克莱芒版本的《天才雷普利》，尽管她被结局震惊了——那不是她写的结局！——该片中，雷普利将被谋杀的迪基·格林利夫抛入水中后被捕。

《怒海沉尸》

她说，《火车怪客》里的罗伯特·沃克可能是最适合演雷普利的演员，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海史密斯已经对谈论关于翻拍自她的小说的电影感到厌倦。最后，她说，电影导演可以对她的书为所欲为，只要她签了合同。尤其是她对自己写剧本不感兴趣。「我一开始尝试过两三次写剧本，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结果都很失败。我无法以编剧的方式思考。所以如果人们买了我的书，他们就知道我会拒绝为电影写剧本。不管怎样，我不想认识电影导演。我不想靠近他们。我不想妨碍他们的工作。我也不想让他们干扰我的工作。」

派翠西亚·海史密斯

她很少看电影。当她去看电影的时候，通常是恰好赶上，比如去她家附近的洛迦诺电影节进行短途旅行时。十年前，海史密斯曾担任柏林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我不是特别擅长，」她回忆说。「我讨厌做一个决裁者，而且评审环节变成了政治问题。某个来自第三世界的家伙不停地为一部共产主义烂片叫奖。」

最后一个简单的问题。海史密斯有一部最爱的电影吗？「没有。」不是《公民凯恩》或《卡萨布兰卡》吗？「没有，」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自己笑了。「也许是《乱世佳人》——原著也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