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旱灾让王朝上下惊恐不安
“天变不足畏!”“人定胜天!”
这样的豪言壮语听起来让人非常振奋,但实际上,天变是十分恐怖的。即便是在科技发达的今天,自然灾害依然会让人心生畏惧。严重的天灾给民众带来的往往不仅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有着无尽的绝望。特别是在传统农业时代,小农经济几乎完全是靠天吃饭,在灾害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熙宁六年(1073)的秋冬,一场可怕的干旱席卷而来,很多地方秋季无雨,冬季无雪,赤地千里,水渠干涸,庄稼枯死在田里,人畜饮水困难。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干旱还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有道是“春雨贵如油”,可如今一滴都难有。
大旱灾之后是大饥荒,根据司马光的描述:南北东西,无处不旱。去年播下了麦种,今年却没有收成;而今年连种子也没法播下,明年更是没了希望。只有大地主家里还有些余粮,中等户以下普遍就不够吃了。吃着树皮、草根的老百姓,过得了今日不一定过得了明日。(“北尽塞表,东被海涯,南逾江淮,西及邛蜀,自去岁秋冬,绝少雨雪,井泉溪涧,往往涸竭。二麦无收,民已绝望,孟夏过半,秋种未入,中户以下,大抵乏食,采木实草根,以延朝夕。”)
司马光的说法可能有所夸大吧,但是即便把他的说法打个对折,那也是非常严重的灾情。老百姓在惊恐和绝望中艰难求生,史不绝书的灾后流民问题涌现。
地方上关于老百姓乏食的奏报纷纷送到了朝廷。不光是内地干旱,边境地带也是一样。宋朝西北的环庆路是对夏作战的前沿,安抚使楚建中对边防问题表示担忧:在宋夏边境地带,宋方一直努力招诱当地部族以巩固边防,现如今旱灾背景下,西夏人趁机而动,用赏赐来收买人心,当地的部族成百上千的结群逃走,宋人多年的努力成果付诸东流,边防更是岌岌可危。(“奉手诏,以缘边旱灾,汉、蕃乏食,夏人乘此荐饥,辄以赏物招诱熟户,至千百为群,相结背逃。若不厚加拯接,或致窜逸,于边防障捍非便。”)
此时的宋神宗内心充满了焦虑,忧心忡忡,他不断下诏让官员们四处祈雨,试图用诚心来感动上苍,赐下甘霖,拯救苍生。
在没有人工降雨的时代,祈祷上天便是求雨的最主要办法。在今天的人看来,那时有些充满想象力的做法实在是很滑稽,比如蜥蜴求雨,因为当时人觉得蜥蜴和龙是亲戚,所以把蜥蜴抓来,口里反复念着四句话:
蜥蜴蜥蜴
兴云吐雾
降雨滂沱
放汝归去
若凑巧真的下雨了,那是真龙显灵,这蜥蜴少不得被崇拜;可若是不下雨,蜥蜴也会被折腾得够呛吧。
以今天科学理性的眼光来看,这样做对于下雨是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但在当时,这样做至少可以起到一定程度上安定人心的作用。荒诞的做法背后恰恰是惶恐不安的心。在天变面前,人类不过是微弱的蝼蚁。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朝廷赈济的措施自然是有的,地方官们也确实在为解决饥民的问题而努力,但是流民问题却越来越严重,逃荒要饭是灾民们最后的出路。这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严峻的考验。
神宗在给河北官员的批示上说:“当下河北各地灾情严重,百姓流亡,食物短缺日甚一日。最让人忧心的是,盗贼结集越来越多,成为公私之患。”古人所说的“饥民为盗、啸聚山林”,今天人们所说的“农民起义”,是对当时社会秩序的严重破坏,也是皇帝的心头之患。饥荒背景下老百姓活下去的渴望,有时候会形成强大的破坏力,甚至冲击一个王朝存在的基础。
这时已经是王安石的新法推行的第六个年头了。经历了最初一两年无比激烈的大争议之后,反对者大部分已经离开了朝廷,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少,音量越来越低,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新法。但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官员的言行在朝廷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并随即引发了政坛大地震,他就是王安石的弟子——郑侠。
杨威《耕获图》
郑侠对老师王安石逐渐心生怨恨
郑侠,字介夫,福清(今福建福清)人,生于仁宗庆历元年(1041)。郑侠人如其名,是耿介之人,有侠者之风。“少有志操,学识闳远,流辈推服,未弱冠知名。”
英宗治平年间,郑侠的父亲郑晕被任命为江宁府监税。郑侠跟随父亲来到江宁,但并不住在家中,而是到清凉寺读书。当时王安石因为母亲去世,丁忧江宁,同时收徒讲学,吸引了很多学子前来求学。
一天晚上大雪,郑侠读书到后半夜,冻得受不了,便把朋友杨骥叫起来喝酒,喝到酣畅的时候,登阁观雪赋诗,气宇浩然,诗曰:
浓雪暴寒斋,寒斋岂怕哉!
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
一酌招孔孟,再斟留赐回。
醺酣入诗句,同上玉楼台。
他的这位朋友杨骥正是王安石的弟子,王安石的名诗《书湖阴先生壁》中的湖阴先生便是他。杨骥是被王安石派来打听情况的。对于郑侠的名字和事迹,王安石早有耳闻,爱才的他便派弟子去一探究竟。
杨骥向王安石诵读了这首诗,“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尽显郑侠好学而又风雅的个性。王安石听了之后,对郑侠好学的精神十分赞赏。郑侠对王安石的人格与学问十分敬仰,投身到王安石门下,成了王安石的得意门生。
治平四年(1067),27岁的郑侠到东京参加科考,果然不负王安石的厚望,得中进士甲科,随后被朝廷任命为光州(今河南潢川)司法参军。这一年同时中进士的还有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他们自然也是好朋友,志趣相投,科考路上相伴而行,无话不说。
过了两年,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这让郑侠内心万分激动,“以为尧舜三代君臣相遇,有为于世,太平可期月而望”。这和当时很多人的心态是一样的。
初入仕途的郑侠怀着一腔为国为民的热忱,在工作上非常卖力。司法参军主要负责司法案件。当时的光州司法参军厅积压了不少疑难案件,郑侠认真研读宋朝的刑律,研究案情,并将审判结果上奏。最终,郑侠的所有建议都得到了王安石的批准。郑侠十分感动,把王安石视为自己的知己,愿意尽忠于王安石。(“光有疑狱,侠谳议传奏,安石悉如其请。侠感为知己,思欲尽忠。”)
当新法刚刚推行的时候,面对一片质疑之声,郑侠极力向同僚申说新法的合理性,这也是在为他的恩师辩护。此刻,在郑侠的心目中,老师的所作所为自然是合理的。然而随着新法的推行,郑侠的心态也在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熙宁四年(1071),郑侠在光州的任期满了,他到京城去等着新的任命。这次进京对于郑侠来说有个绝好的机会,那就是朝廷推行了试刑法,这是在王安石的建议下设立的司法考试。
在王安石变法推行以后,有两类人才特别紧缺:一种是精通理财的财务官,另一类是精通律例的司法官。如果郑侠参加试刑法考试合格,就可以直接改官,跳出“选坑”,变成京朝官,仕途一片光明。这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在光州的优秀政绩就是在司法工作上。然而,此时他的主要心思并不在改官。
在赴京的路上,郑侠沿途考察,“所过田夫野老,必从访问新法利害”,结果“答者无一人言其是”。他在《道中见以索牵五六十人监理钱者》一诗中写道:
可怜平地不生钱,稚老累累被索连。
困苦新图谁画此,只愁中禁又无眠。
到了京城以后,郑侠好不容易见到了老师。王安石问及途中见闻,郑侠直言不讳地说:
青苗、免役、保甲数事,与边鄙用兵,与侠心不能无区区也。
王安石听了之后,脸色沉了下来,左右之人急忙告退。王安石和郑侠的这次见面不欢而散。
自这次见面之后,郑侠很难再见王安石,他又给王安石写了好几封信,声称自己并不认为新法不合理,反而强调新法有着“至美至善”的形式,但是在推行新法的过程中,地方官员将新法变得扭曲了。
比如他对青苗法的批评就说:“青苗法的立意是很好的,但是普天之下有借贷需求的大概只占一半;没有借贷需求的,也占一半。”(“然民之阙乏而借贷于人者,天下固常半矣,而稍稍温燠、能俭克勤苦以自足,而无所取贷于人者,亦尝半。”)
实际情况是什么样的呢?召人情愿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吾之心果在利民,非有取利于民,皆听其自来而与之。法不曰召人情愿请耳。及贪暴之吏,急于散而取赏,则曰某县民若干,散必若干,某县为民若干,散至若干。不然者劾奏,而令、佐亟于承命,以求知于其上,又巧以强与。”)
如果某乡某里有人不去借贷青苗钱,那么十天半个月就会遭受其他的无法解决的灾祸。所以一州一县没有不去借贷青苗钱的。(“若某乡某里某人不请,则旬月之下必有他祸者,且不可解。及其催纳之际,亦莫不然,则尽一州一县之民无有不请青苗者。”)
这样算下来,强行被摊派的常常要占到一半。(“是曩之果皆贫无不借贷自足者也,是法虽听其情愿,其实强而与之者常半。”)
到了收获的季节,因为还款期限没得商量,农民只能贱卖粮食。(“至于收成之际,又不稍缓其期,谷米未及干促之已急,而贱粜于市,而曩之利十,今不售其五六。貭钱于坊郭,则不典而解。其甚者至于无衣褐而典解。是法所以苏贫乏而反困之,抑兼并而反助之矣。”)
所以郑侠的意见是:“人们都说青苗不好,其实是贪暴之吏破坏了青苗法。”(“夫如是,无知者便谓青苗为不善,不知贪暴之吏坏之也。”)
青苗法的目标和效果是截然相反的——苏贫乏而反困之,抑兼并而反助之。郑侠认为关键在于“贪暴之吏”。这些可以说是郑侠作为基层官员的亲身经历,是很有说服力的。
其实几年前,陆佃就像郑侠一样说过同样的话。郑侠的这些老生常谈,王安石自然就更听不进去了。
后来,郑侠被任命为监安上门,负责守门及收取门税。王安石派王雱来劝说郑侠参加试法,但郑侠不为所动。他说自己对于刑法并不精通,只是因为职责所在,所以在光州认真审查案卷。其实他是以这种方式进行抗议。
熙宁六年三月,王安石设置了经义局。他又派王雱来请郑侠出任经义局的检讨官,其实是想让郑侠当自己的秘书、助理。结果,郑侠又拒绝了。
王安石又派自己的侄女婿黎东美(即黎珣)来,非常直接地跟郑侠讲:“丞相的意思是:凡是入仕为官,一定要改成京官,才能获得一个好的差遣,为何要如此介僻呢!”
“介僻”,这恰恰是当年王安石的风格,只是当他到了宰相的位子上,对于别人对自己的“介僻”,就觉得无法理解和接受了。
黎东美的话让郑侠非常恼火,他说:“我这次到京城里来,本意是要跟从丞相学习经义,当初就没想官位有什么高下、美恶之分。没想到的是,丞相一旦秉政当权,开口便是把爵禄放在最前面,对待士人竟然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真的想帮助我,让我有所成就,只要能够把我建议的有利于百姓的事情,实施一两件就可以了。”(“某之来,意在执经丞相门下尔,初不知官资有美恶高下也。不意丞相一旦当轴,发言无非以爵禄为先,待士之来者如是而已。果欲援某而成就之,区区所献有利民便物之事,愿得一二足矣。”)
郑侠要跟王安石讨论政事,而王安石跟他讨论官爵。郑侠觉得这不是对自己的蔑视么?渐渐地,他对当年的恩师、如今的宰相,彻底失望了。
有一次,王安石以《何处难忘酒》为题赋诗说:
何处难忘酒,君臣会遇时。
高堂拱尧舜,密席坐皋夔。
和气袭万物,欢声连四夷。
此时无一盏,辜负鹿鸣诗。
这首诗中展现的是王安石的踌躇满志。可是郑侠完全唱起了反调,他在《和荆公何处难忘酒诗》中写道:
何处难缄口?熙宁政失中。
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
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
君门深万里,安得此言通。
这首诗可以说是近乎破口大骂了。他说王安石见到那些佞人,目光中柔情似水,听到了逆耳忠言,就像聋了一样。宰相府的大门有万里之深,郑侠的话怎么能够让宰相听见呢?他的内心可以说是冰凉到了极点。
汝窑酒瓶
《流民图》终于送到了神宗手中
熙宁七年三月,早已对王安石绝望的郑侠请人绘制了一幅《流民图》。这幅图把灾民呼天抢地、流离失所的惨状表现得淋漓尽致。郑侠再写了一篇长长的奏章,上书神宗,为民请命。其文如下:
臣伏睹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以至于今,经春不雨,麦苗枯焦,黍粟麻豆,粒不及种。旬日以来,街市米价暴贵,群情忧惶,十九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大营官钱,小求升米,草木鱼鳖,亦莫生遂。蛮夷轻肆,敢侮君国。皆由中外之臣,辅相陛下不从道,以至于此。
臣窃惟灾患有可召之道,无可试之形。其致之有渐,而来如疾风暴雨,不可复御。流血藉尸,方知丧败,此愚夫庸人之见,而古今比比有之。所贵于圣神者,为其能图患未然,转祸为福者耳。方今之势,犹有可救。臣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诸有司敛掠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庶几早召和气,上应天心,调阴阳,降雨露,以延天下万姓垂死之命,而固宗社万万年无疆之祉。
夫君臣际遇,贵乎知心。以臣之愚,深知陛下爱养黎庶,甚于赤子。故自即位以来,一有利民便物之政,靡不毅然主张而行。陛下之心,亦欲人人寿富,而跻之尧舜三代之盛耳。夫岂区区充满府库,盈溢仓廪,终以富衍强大胜天下哉?而中外之臣,略不推明陛下此心,而乃肆其叨懫,劓割生民,侵肌及骨,使之困苦而不聊生,坐视天民之死而不恤。陛下所存如彼,群臣所为如此,不知君臣际遇,欲作何事?徒只日超百资,意指气使而已乎?
臣又惟何世而无忠义,何代而无贤德?亦在乎人君所以驾驭之何如耳。古之人,在山林畎亩,不忘其君,其刍荛负贩、匹夫匹妇,咸欲自尽以赞其上。今陛下之朝,台谏默默具位而不敢言事,至有规避百为不敢居是职者,而左右辅弼之臣,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不知时然耶?陛下有以使之然耶?以为时然,则尧、舜在位,便有夔、契;汤、文在上,便有伊、吕。以至汉唐之明君,我祖宗之圣朝,皆有大忠义、大贤德之臣布于中外。君臣之义,若腹心手足然。君倡于上,臣和于下,主发于内,臣应于外,而休嘉之德下浸于昆虫草木。千百世之下,莫不欣慕而效则之。独陛下以仁圣当御,抚养为心,而群臣所以应和之者如此,夫岂时然,陛下所以驾驭之道未审尔!
陛下以爵禄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之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夫得一饭于道旁,则遑遑图报,而终身餍饱于其父,则不知德,此庸人之常情也。今之食禄,往往如此。若臣之所闻则不然。君臣之义,父子之道也。故食其禄则忧其事,凡以移事父之孝,而从事于此也。乃若思虑不出其位,尸祝不越樽俎治庖人之事,牛羊茁壮,会计当各以其职,而不相侵也。至于邦国若否,知而不言,岂有君忧国危,群臣乃饱食餍观,若视路人之事而不救,曰:“吾各有守,天下之事,非我忧哉。”故知朝廷设官,位有高下;臣子事主,忠无两心。与其得罪于有司,孰与不忠于君父?与其苟容于当世,孰与得罪于皇天?臣所以不避万死,深冒千万重之天阍,以告诉于陛下者,凡以上畏天命,中忧君国,而下忧生民耳!若臣之身,使其粉碎,如一蝼蚁,无足顾爱。
窃闻南征西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而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卖儿、流离逃散、斩桑伐枣、拆坏卢舍而卖于城市、输官粜粟、遑遑不给之状为图而献前者。臣不敢以所闻闻,谨以安门上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明眼目,已可嗟咨涕泣,而况数千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其图谨附状投进。
如陛下观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即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谩天之罪;如稍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甘俟诛戮,干冒冕旒。
文中尽是愤激之语,特别是最后发下了毒誓:如果接受自己的建议,十天之内还不下雨,就请斩自己。可见郑侠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郑侠此举,是真正的死谏,足以和明朝的海瑞进谏嘉靖皇帝相提并论。对于郑侠来说,对精神理念的坚持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画有了,奏疏也写了,可怎样递到皇帝的手里是个问题。因为郑侠不过是个下级小官,按照规定,他要上书,先要閤门司收纳,再经通进司中转,才能进一步传到皇帝手中。
郑侠一开始到閤门上书,閤门司官员一看,不愿惹麻烦,就说郑侠是越职言事,不给他转呈。
刚迈出第一步,郑侠就被拦下来了。
万般无奈之下,郑侠心生一计,他假称自己要上奏的是密急信息,通过发马递传到了银台司。
“马递”是由银台司接纳的一种紧急文书,按照宋朝的制度,当地方上有了紧急情况时,可以采用这种方式直接由银台司上奏。这样,郑侠的《流民图》和奏疏很快就送到神宗的手中。当然,这是违规操作,所以郑侠申明,即便下雨了,情况有了好转,也请治他的罪。
神宗拿着图反复观看,长吁短叹。当天晚上,寝不能寐。
第二天便下诏将一些新法暂停,让开封府免征免行钱,让司农寺启用常平仓赈济。有的记载说宋神宗还下令罢了方田均税法和保甲法,总共罢了十八项新法,民间欢呼相贺,这就夸大其词了。
看到神宗如此忧心忡忡,王安石说:“水患旱灾都是常数,即便是在尧、汤的时代也无法避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现在虽然赶上了大旱之年,只应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不足以让圣上如此忧虑。”
神宗说:“这些难道是小事吗?朕现在之所以如此恐惧,正因为人事有所未修。”
神宗还问翰林学士韩维说:“长久不下雨,朕夙夜焦劳,怎么办呢?”韩维建议神宗下诏书,广求直言,并且说他听说地方官员“督索青苗钱甚急,往往鞭挞取足”,老百姓没有办法,有的甚至把桑树砍了当作薪柴给卖掉换钱来还贷,希望皇帝能够痛下决心,“蠲减租税,宽裕逋负”——把税收减一减,把欠款缓一缓。
到了三十日晚上,神宗令韩维起草罪己诏。第二天,这道罪己诏降下,其中写道:
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日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久不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下罪己诏三天之后,也就是初四的晚上,开始下起雨来了。初五那天竟下了一天一夜。此时距郑侠上书,刚好在十天之内!
天降甘霖,群臣庆贺。神宗把郑侠的奏疏和《流民图》拿出来给大臣们看,并问王安石说:“认识郑侠吗?”王安石说:“曾经跟从臣学习。”接着,王安石向神宗表示要辞去宰相之位。神宗当即表示不许辞职,并下诏开封府追查郑侠擅发马递之罪。
在洛阳担任闲职的司马光应诏上书,控诉新党,痛陈新法六大弊端,并且说“六者之中,青苗、免役钱为害尤大”,希望神宗能像汉武帝那样幡然悔悟。
知青州滕甫直言:“应熙宁二年以来新法,有不便者悉罢,则民气和、天意解矣。”
参知政事冯京直言新法:“有不便者,不吝改作,则天下受赐矣。”
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罢相,出知江宁府。
正当神宗有所动摇的时候,前线熙河传来捷报,王韶破西蕃,降其首领木征。神宗听到之后,十分高兴,继续推行新法的意志再次坚定起来。
王安石在罢政的同时,对朝局走向做了相应的安排:推荐知大名府的韩绛入朝为相,代替自己,并让翰林学士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辅佐韩绛。
韩绛被称为“传法沙门”,吕惠卿被称为“护法善神”,他们都是王安石新法坚定的支持者。当初司马光反问宋神宗是否可以独自和王安石、韩绛、吕惠卿这三人共治天下,可见韩绛、吕惠卿在变法中的地位与作用。那么,王安石被罢相的原因也就很明显了,神宗不过是让他暂避风头,一旦过了这阵风,王安石还是要回来的。
有人说一幅《流民图》断送了北宋的改革大业,也有人说一个保安叫停了轰轰烈烈的变法,这些说法完全是不对的。虽然王安石被罢相了,但新法继续向前推进。
(明)周臣《流民图》(局部)
郑侠入狱引发了官场大地震
郑侠的行为激起了新党的强烈愤恨,他们抨击郑侠不过是一介狂徒,造谣生事,诋毁良法,擅发马递,越权直奏,惊扰了皇帝,有的甚至请求皇帝将郑侠处以极刑。但最终郑侠为此付出的代价并不大,六月定案,郑侠被罚铜十斤,并被安排去广南或者福建做个小官。这显然是朝廷对他的宽大处理。
郑侠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越战越勇。他再次上书神宗,指斥奸佞。他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福建老乡吕惠卿。
在郑侠看来,老师王安石实际是被吕惠卿之流所误导,吕惠卿才是祸根,王安石罢相了,吕惠卿却升官做了参知政事。对于郑侠来说,自己丢官受罚是小事,自己最讨厌的人却飞黄腾达并继续作威作福,这恐怕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郑侠说王安石作新法为民害,吕惠卿朋党奸邪、壅蔽聪明,请求罢黜吕惠卿,任用冯京为宰相。
对于郑侠的上书,神宗没有理睬。不过,郑侠没有放弃。十一月一日,郑侠又一次上书极陈,言辞更加激烈,不仅要求神宗登宣德门临问,而且以“乞斩臣于众人之前,以塞京师流言汹汹之路”相要挟。
吕惠卿大怒,对神宗讲郑侠谤讪朝政。于是,十一月初六日,神宗下诏,将郑侠押出京门,送到汀州(今福建长汀)进行编管。
虽然将郑侠赶出了京城,但神宗对他依然耿耿于怀。在神宗看来,郑侠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郑侠不过是枚小棋子,这背后肯定有着大阴谋。一次他询问大臣,郑侠奏疏里说的事情,像青苗、免役可以在外面打听到,但有的是我们君臣之间的禁中对话,郑侠是怎么知道的?
吕惠卿一听,立即动起了歪心思。此刻他在朝中与冯京、韩绛不是很合得来,于是他说韩绛、冯京把禁中的对话记录下来,然后交给了秘阁校理王安国,王安国又给了郑侠看,所以郑侠才知道这些。也就是说,韩绛、冯京就是郑侠的后台,是他们拿着郑侠当枪使。
神宗问冯京是否认识郑侠,冯京大吃一惊,表示与郑侠素不认识。
神宗对冯京的话将信将疑。这时候御史张琥弹劾冯京“交接小人”,这个“小人”就是郑侠。这加深了神宗对冯京的怀疑。于是,神宗下诏将郑侠下御史台狱审理。
诏狱既兴,而主犯郑侠已经离开了京师。御史台派遣官员舒亶至陈州(今河南淮阳)追上郑侠,将他拘捕,并搜查他的行李。
经过一番盘查,御史台并未发现郑侠与冯京、王安国交往的直接罪证,不过搜到了三司副使王克臣赠送的三十两白银。御史台秉承副相吕惠卿的旨意,深挖此案。此前凡是与郑侠有交往的,全部逮捕入狱,诏狱规模进一步扩大。
最终的结果是:没有查出郑侠到底有什么后台,或者受何人主使,但是查出冯京和王安国确实有称赞郑侠的言语,而为郑侠传递消息的是内殿承制杨永芳,他是郑侠的邻居,二人聊天时杨永芳就把禁中秘闻告诉了郑侠。
经过半个月左右的审讯,案件牵连所有人员最终定罪:
郑侠被发配到更为偏远的英州(今广东英德)编管;
冯京被罢参知政事,出知亳州;
王安国因“奖激狂妄,非毁其兄”,被直接放归田里,废为平民;
其他相关人员一一受罚。
郑侠所引起的官场风暴告一段落。
郑侠狱之后,吕惠卿势力更为膨胀,提拔了自己的兄弟和亲信,羽翼更丰,和宰相韩绛的矛盾更加凸显。韩绛深感自己不是吕惠卿的对手,于是劝宋神宗召回王安石。
熙宁八年二月,王安石再次拜相。但在经过这一年多的风波之后,他和神宗之间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了,和吕惠卿的矛盾也愈演愈烈。最后吕惠卿罢知陈州。吕惠卿为泄积忿,连写奏状控告王安石,其中说道:“王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矫令,罔上要君。”这是王安石一生中所受的最严重指控,却是出自他过去最亲密的战友之口,正应了当初司马光所说。
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再次罢相,回到了江宁,一直到去世。吕惠卿也没有实现自己的企图,王安石罢相之后他也没能回到朝廷,终其一生没能再登宰辅之位。
是郑侠扳倒了王安石吗?当然不是。神宗的疑心、吕惠卿的野心,以及由于新法而造成的分裂的朝廷,才是王安石下台的真正因素。
据说王安石在金陵的时候,常常在屏风上写“福建子”,这绝对不是表示对某个福建人的思念而是憎恶。“福建子”是当时人对福建人的蔑称,而且这个“福建子”自然是指吕惠卿而不是郑侠。但郑侠的那张《流民图》,正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
经历过诏狱的郑侠,被流放到了岭南。他后来在诗中描述这段经历说:
幸为男儿身,许国自结绶。
安能冷眼看,终不一开口。
封章重十上,夫岂避鼎斧。
南州虽谴逐,万死蒙恩宥。
虽然他惨遭贬黜,依然不悔当年,豪情不改。
此后郑侠便久居闽粤之间。哲宗即位之后,郑侠遇赦,后经苏轼等人的荐举,出任过泉州州学教授。元符元年(1098),郑侠再次贬谪英州。徽宗即位之初,郑侠再次遇赦,在北归的途中遇到了同样是被贬遇赦的苏轼,二人互赠诗歌,互诉衷肠。
蔡京上台之后,郑侠和苏轼都被打入“元祐党籍”。郑侠还乡,不复出仕。宣和元年(1119),郑侠终老于乡,年79岁。
《元祐党籍碑》
据说,郑侠在去世前一年,他梦到了一位客人来访。客人自称是“铁冠道士”,赠给郑侠一首诗,郑侠一看,原来是苏东坡。苏轼在贬谪海南的时候自称“铁冠道士”,当时已经去世17年了。诗中说:
人间真实人,取次不离真。
官为忧君失,家因好礼贫。
门阑多杞菊,亭槛尽松筠。
我友迂踈者,相从恨不频。
苏轼还说:“介夫不久须当来。”
郑侠醒来,感叹自己不久于人世矣。第二年的秋天,郑侠病了,对他的孙子郑嘉正说:“人之一身,四大合成。四者若散,此身何有。”并吟了一首诗:
似此平生只藉天,还如过鸟在云边。
如今身畔浑无物,赢得虚堂一枕眠。
几天之后,郑侠就去世了。
(本文摘自张呈忠著《大宋理财:青苗法与王安石的金融帝国》,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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