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战友
钟建新
十月,十八军后代王鲁华小妹转发给我一张照片,照片是1969年12月底,我们20多个在拉萨入伍的新兵合影,照相具体时间和地点我们已想不起来。看着这张珍贵老照片我一下乐了,照片中一张张青涩稚气的脸庞,崭新的军装穿在身上没有威武之气,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没有一个新兵显露笑容,不知当年是怎么想的,新兵时的我们原来是这样的。可当我眼光落在站立在我旁边的沈前夕时,我的笑容消失了,久久凝视着照片中的沈前夕,泪水慢慢流下来,回忆起我和前夕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往事。
新兵照,前排右一钟建新,右二沈前夕,左二常兰英,第二排右一王
沈前夕父亲母亲都是新四军四师老战士,十八军老军人,前夕也是在保育院,八一校长大的十八军孩子。在西藏军区八一校,前夕比我高一个年级,曾是八一校红领巾合唱团的指挥。八一校红领巾合唱团,在成都市是非常有名气的,当年红领巾合唱团无论在八一校,到川办,或市少年宫演出,会看到曾任指挥沈前夕灵动自如指挥合唱团的合唱演出。
1969年12月,为了能参军,我只身一人到了拉萨,就住在军区总医院沈东民院长家里。沈伯伯和我父亲同是安徽人,又都是新四军四师老战士,十八军老军人。沈伯伯一直在军队卫生部门工作,十八军进藏初期我父亲在十八军后指,进藏后几次调动,又去南京军事学院学习两年,毕业后回到西藏,调西藏军区步兵学校,和沈伯伯没有工作来往,只是认识。1969年,父亲已到成都学习,我坚决要去西藏参军,不知该怎么办。是沈伯伯让我到拉萨住军区总医院,参军事也由他联系。当我到军区总医院沈伯伯家时,沈伯伯大女儿沈前夕比我早到半个多月,也是等着参军。前夕因先到拉萨,已没有高反,而我却是剧烈头痛。刚去前几天,我躺床上休息,吃饭去食堂,沈伯伯很忙,只有晚上才能见到沈伯伯。我和前夕是八一校校友,很快就有说有笑亲密起来。头痛好点时,前夕就带着我在总医院四处逛,还曾爬上总医院卡车去拉萨城里,去了哪些地方也想不起来。大约一周后,沈伯伯问我头还痛吗?还有哪不舒服?沈伯伯知我头不痛,也没有不舒服,沈伯伯就对我和前夕说:你们两个身体都没有高反症状,已适应拉萨气候, 从明天起,前夕和建新每天都到医院院部食堂帮厨,已给炊事班说好并交了伙食费。每天听到起床号就起床,不能睡懒觉,早饭就去食堂上班,大家上班你们上班,周末安排休息才能休息,不准你们两个这样成天逛来逛去,到处嘻嘻哈哈。第二天我和前夕去院部食堂帮厨上班,炊事班长姓什么也想不起来,但老兵执行班长职责,每天分配我和前夕打扫食堂,厨房卫生,洗菜,切菜,洗碗洗盆等杂活。我和前夕每天到炊事班帮厨上班,再没有机会到拉萨城里去,在炊事班帮厨直到领了军装。当时我以为在西藏当兵,还有机会去拉萨城里看看,没想到我后来再没有机会去拉萨,这成了我和前夕心里的遗憾。
12月底,我们领到新军装,因当年拉萨入伍新兵没有统一新兵训练规定,穿上军装新兵们合影后,按照点名出列,就被各部队把新兵带走。我和前夕、常兰英、郭丽英四个女兵,还有两个男兵被分配到驻扎木的昌拉大站,部队代号藏字601部队(昌拉大站后改为扎木大站)。我们六个新兵,坐上卡车前往扎木。那时拉萨到扎木开车要3天,坐卡车上,寒冬季节高原的风很烈,卡车虽有篷布可挡不住风寒灰尘,四个女兵挤在一起,穿着棉衣棉裤毛皮鞋,皮大衣,棉帽,毛手套还冷得发抖。我们六个新兵就这样一路风寒,经历3天高原行,风尘仆仆终于到达昌拉大站。四个女兵都分到战勤科,前夕分到电台当报务员,我和郭丽英分到总机室当话务员,同属电台管理,常兰英分到打字室,部队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军事训练,业务学习,挖地种菜,挑水担粪,打扫厕所,一起从头学起。
1970年,战勤科战友合影
前夕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分到电台后努力学习报务技术。每天下班后,总看到前夕用铅笔在抄报纸上练写0-9阿拉伯数字,电台老兵说不要小看那几个数字,抄写数码起笔,行笔,落笔,倾斜度都有标准。我们四个女兵分配具体工作学习业务时,第一课就是学习保密条例,我们都牢记住保密条例。四个女兵虽住在一起,但我们从不谈论工作中学到,看到,听到,遇到与保密有关的事情,四个女兵工作上的事也从不相互询问交流,我们只看到前夕下班后常在抄报纸上练习那几个数字,并不知前夕是怎么学习,练习收发报,学习报务技术遇到过什么困难,后来听电台老兵说前夕学习收发报上手很快。电台和总机室是隔壁,但我们看不到电报室前夕学习工作情况,从门口路过时,可以听到轻微的嘀嘀嗒嗒发报声,手握电键发出的嘀嗒声,伴随着新兵前夕的成长。
在大站,我不记得和前夕有没有一起受过表扬,但一起被点名批评却记忆犹新。那是当新兵没多长的时间,周末我和前夕洗头后披着长发就出大站营区,到扎木街上逛百货公司,还和几个大声叫我们女解放叔叔好的藏汉孩子一起疯玩,没想到晚点名时,我和前夕同时被点名批评。晚点名挨批评就如上了一堂军容风纪课,从那以后,我们四个女兵一直按照大站机关的规定,女兵辫子必须盘在军帽里。只要走出宿舍,我们的辫子都是盘在军帽里。
夏季,我们女兵和大站军人一起上山伐木。那时扎木山上原始森中树都很粗壮高大,很多树两个女兵拉着手都围不住。伐木时,银色大钢锯由两个人合作,在树身靠根部位开锯,一人一头拉锯,一来一往稍配合用力不当,还会卡锯。女兵和男军人同样,常半跪着拉锯,拉大锯时,男军人常会喊着小号子,嗨咗、嗨咗……,我们女兵也会和男军人一起,边拉锯边同喊着嗨咗嗨咗,男兵声音洪亮浑厚,女兵声音清脆纯净,这是群山回荡的最美和声。伐木时中午都不下山,炊事班把饭菜送到山上,饭后小憩,前夕总是最活跃的,和战友们说笑或唱歌,前夕悦耳的歌声和银铃般的笑声,会让战友们忘记伐木的疲劳。
四个女兵分到昌拉大站,是大站第一次接收女战士,这让春节,八一建军节联欢晚会,增添了色彩和欢笑。还记得前夕、兰英和我,三个女兵在联欢会上跳我们自编动作的新疆舞,红色娘子军舞蹈,曾和战勤科干部,电台老兵一起表演唱“我们是部队的八大员”,前夕清唱京剧(红灯记)李铁梅唱的那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在昌拉大站一直是男军人天地里,几个小女兵参加联欢演出,特别是文艺活跃分子前夕的独唱,大受欢迎,获得热烈掌声,联欢会的热闹和战友们的欢笑,至今还记得。
在昌拉大站,依次沈前夕,钟建新,常兰英,郭丽英
和前夕在一起,总有很多有趣的事,七十年代初,西藏物资供应匮乏,除了服务社可买到一点白糖、水果糖,什么零食也没有。女兵帮厨可以吃点油炸花生米,杀猪时帮厨可多吃两片煮好的肉,都让我们高兴。扎木兵站老兵非常好,有时烘烤饼干,老兵会给守总机的我们打电话。忘不了,我和前夕第一次去扎木兵站拿饼干,很贪心拿了一个盆,装了一脸盆饼干端回大站,遇到科长时的尴尬。后来我和前夕学聪明了,每次去一人背个军用挎包,装两挎包饼干回来,那可是四个女兵当年能吃到的唯一最甜最香的零食。
四个女兵在昌拉大站,一起军事训练,努力学习业务技术,同学习、同劳动,慢慢由普通女孩子成才起来,新兵新军装洗的开始发白,军装穿的也更合体,有点老兵气质了。前夕是我们四个女兵表现最突出的,是四个女兵最先成为共青团员,我是四个女兵最后一个入团的。1971年元月,我们四个女兵按调令一起调到驻扎木第四野战医院,部队代号藏字615部队。四个女兵结束了朝夕相处一年的新兵生活,一起哭的稀里哗啦,不愿离开培养我们成长的昌拉大站。
在昌拉大站,依次沈前夕,钟建新,常兰英,战勤科女干部王淑英。
到第四野战医院报到后,我分到医疗一所炊事班,前夕分到一所洗衣班,常兰英分到一所药房,郭丽英分到医疗三所卫生员班,新的部队生活开始了。我到炊事班一周后,就和藏族女兵央嘎拉姆当了女猪倌,一起喂养10多头大肥猪。前夕在洗衣班,是医院工作最辛苦的地方,那时没有洗衣机,手术室,病房换下大量有血渍和污垢的被套床单,医护人员每周换的白色工作服,都是洗衣班把很大的锅灶用柴火点燃,把水烧开后,用大铁锅把被套等煮沸消毒,用大盆和搓衣板,一床床,一件件在搓衣板搓干净后,再放在大水池里清洗,然后两个人拿着被套床单各一头,用力拧干水再晾铁丝上。扎木海波2700米,气候温润,可依然有高原的风,高原的雨,高原的雪,高原的冰。一所洗衣班小木屋靠河,打开门就能看到河,当时医院军人都把这河称波楚河,冬天的河水虽然没有咆哮和急流,可风却很大。到洗衣班工作的前夕,那双小时候曾拿着小指挥棒的手,参军后在电报室握铅笔和电键收发报的手,开始和污垢、血渍、肥皂水,冰水浸泡在一起。清洗被套衣服的水池,冬天会结一层薄冰,在洗衣盆搓好的物品在水池清洗,要把那层薄冰敲开才能清洗,被套床单工作服洗好晾晒铁丝上,马上就冻硬了,太阳出来后冻硬的被套等才能解冻,下午太阳落山前,赶紧把洗好的物品收了,第二天再继续晒上。女兵生理期,洗衣班战友只能相互照顾,尽量少去水池清洗被套沾太凉的水,可也无法避免不沾凉水。在肥皂水和冰水里浸泡,前夕的手很快就冻了,手上长了很多冻疮,肿得像发面馒头,乌紫乌紫,最厉害时,双手肿的手套都无法带,下班后只好把手揣进棉裤兜里取暖。我和前夕,兰英都分到医疗一所,所以还是住同一宿舍,我看着前夕的手好心疼,我问她痛不痛,前夕说怎么不痛,白天痛得很,晚上被窝睡暖了,手还痒得很,说完就大笑起来,好像冻疮没有长在她手上。前夕没因工作变动有情绪,没因在最辛苦的洗衣班发牢骚,还是那样爱说爱笑。晚上我们宿舍常常是最热闹的,我们聊医院里的趣事,工作时好笑的事。我讲和央嘎喂猪时,那些大肥猪怎么和我们对抗,我和央嘎一个人打扫猪圈,另一个人拿着大扫帚随时打要往前走的肥猪,一不小心猪粪水会溅到脸上和衣服上。前夕讲她洗衣物时清鼻涕都冷出来,手上有肥皂液是脏的,不敢用手去擦清鼻涕……。我们几个女兵常边讲边哈哈大笑,前夕爱说爱笑,我和兰英又特别爱笑,热闹的宿舍常把其他宿舍女兵吸引过来。高原寒冷的夜晚,没什么娱乐,小女兵们在一起说笑,有了很多快乐,
一个多月后,我调医疗二所卫生员班,新的工作,新的学习又开始了。3月份,医疗二所接到命令,组成下乡巡迴医疗队,到波密三个区下面的农村执行医疗任务,我参加了医疗队下乡执行任务。半年后医疗任务完成,医疗队回到医院,医疗二所恢复在医院收治伤病员日常工作。回医院后我去一所找前夕,才知前夕仍在洗衣班工作。
冬天到了,我被调传染科当卫生员,在传染科上班,每天用消毒水打扫卫生,用消毒水清洁不能动的病员大小便器,给病员打饭,挑热水,下班前双手都要在来苏水盆里浸泡,盆里总有一层薄冰,要用手把薄冰压开,然后才能把手放进来苏水里消毒。我的双手很快变得粗糙,手背,手指有很多红红的小裂口,一沾水就疼,晚上要用胶布把手指上的裂口粘一起,早上上班时忍着痛再把胶布撕掉。星期天休息时,我和前夕在一起,把手放一起比,我的手冻得红红的,有很多小裂口。前夕的手比我吓人多了,冻疮一个连一个,手肿像一个乌紫色的小馒头。看到这双手,我了解前夕在洗衣班默默工作的辛苦,才知活泼开朗,一直爱说笑的前夕好坚强。
回想起前夕这双手,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对我们十八军前辈沈东民伯伯怀着深深的敬意!沈伯伯是十八军老军人,担任西藏军区总医院院长职务多年,要想把女儿前夕调到拉萨,找个读军医校的机会,或在第四野战医院调个轻松点的工作,那是多容易的事,可沈伯伯没有这样做。从枪林弹雨中冲锋出来的老前辈,生死名利都置之度外,一切听从党指挥,严于律己,为子女做出光辉榜样,对子女也要求非常严格,不准搞特殊化,这是父辈对我们的要求。我也为我的女兵战友前夕骄傲,前夕就像扎木山上一棵小青松,不依靠大树,在高原上经历风雪,顽强的慢慢成长。在第四野战医院,有很多老西藏的女儿,前夕和她们一样,从不谈论父辈,从不炫耀。和医院所有军人同样,几乎没有立功的机会,没有惊人事迹,只在普通平凡工作岗位踏实工作,默默奉献。
前夕在医院洗衣班这个最辛苦的岗位上,工作两年。前夕和我一样,也是因较严重的心脏问题离开了部队,离开了让我们经受很多锻炼,成长为坚强高原女军人的第四野战医院。
回到成都后的前夕,边治疗心脏问题边上学读书,学成后分到成都363医院,担任心电图室医生。我回到成都治疗心脏一年后才上班,工作一段时间后才去上学读书。我和前夕回到成都后也常见面。前夕妈妈高洁阿姨是新四军老战士,当时在四川省人民医院任药房主任,我常去省医院找前夕玩,有时就住高阿姨家。前夕到363医院上班后,我常去她在医院分的房子玩,我们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后,还是常来常往。偶尔我的心脏不舒服时,就找前夕做个心电图检查,友谊一直延续着。
万没有想到,一场意外夺去了前夕的宝贵生命,让我抑制不住悲痛。多年来,前夕的音容笑貌常浮现在我眼前,我们一起参军,同在昌拉大站,第四野战医院,先后退役回到成都,我们在一起有太多的快乐,太多的往事历历在目,回忆往事常让我泪流满面。前夕是那么活泼,七十年代西藏部队不仅物资供应匮乏,文化生活也非常单调,前夕就像军营爱唱歌的一只百灵鸟,给远离亲人的高原军人带来多少快乐。医院联欢晚会,有前夕的明亮歌声和欢快舞姿,篮球场上,会看到个子不高的前夕,是最会抢球和跑得最快的身影。前夕在平凡岗位默默工作,肥皂泡没有淹没你的才华,搓衣板搓衣物的擦擦声,伴随着你青春的活力,奏响着你成长的乐章。前夕,你在另一个世界不孤独,你站立在第四野战医院牺牲和故去战友行列里,战友们还能听到你优美歌声和清脆笑声。前夕,你没有离开我们,永远怀念你,我的好战友!
(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钟建新:1969年12月拉萨入伍,曾在扎木大站,西藏军区第四野战医院服役。退役后,考入四川行政财贸管理干部学院财会专业学习,从事财会工作,一直居住在成都。
作者:钟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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