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就知道我有个五姨。住在屯子南头,那是三间瓦房。当时我家住草房子,麦秸一淋雨就黑糊糊的,瓦房永远红彤彤的。
五姨是我亲姨,她叫我母亲四姐,我母亲叫她小五。我母亲和五姨中间是我舅,我舅什么活也不用干,因此,相差四岁的姐妹给安排成磨豆腐。一个十岁,一个六岁,俩丫头片子抱着磨杆子,见天早晨得磨出一个豆腐的浆。六十多年前,一个豆腐用多少斤黄豆?母亲说不清楚。反正天还黑着,她俩就给叫起来。
我母亲十九岁闯东北,那年五姨十五了。我母亲一走,五姨被闪了一下子,她哭了很长时间,才适应没有四姐日子。五姨也不识字,她不会写信。五姨却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也长到十九岁了,就跟姥爷说,俺去东北看四姐,那边行就在那边。
姥爷也没有留五姨,也给了五姨路费。五姨不同于我母亲,她不识字也不怕,鼻子下边有嘴,她自己坐上火车,一路上打听着到了我家。
五姨出现在我母亲面前,姥爷的信还没到。母亲吓了一跳,悲喜交集,出来几年,总算见到个亲人。可是,她却愁得一宿没合眼:五姨个儿不高,胖乎乎的,这模样,能找到婆家吗?事实证明,我母亲完全多虑了。五姨很快被屯子一家人相中了,那小伙子三代单传,也是从小死了娘,跟着爷爷奶奶爹过日子。这小伙子就是我五姨父,为了迎娶我五姨,他家把房子的草盖扒了,换上了红瓦,在屯子里是头一份,五姨相当于嫁入”豪门“。
我家的草房只有两间。一间做饭,一间睡觉,大人孩子住一个屋。五姨家的瓦房有三间,中间是做饭的,东西各有一间睡觉的。她家孩子小,跟着大人住,闲下的一间放杂物。母亲说,你五姨命好,一结婚就有三间瓦房,咱家就这两间房还是后盖的,别不知足!
我怎么不知足!我们家不大,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炕上从来不乱放东西,地上从来没有一点渣滓,玻璃擦得锃明瓦亮!五姨也爱干净,只是表弟太调皮,一会儿就把炕上摆满了,又往地上扔东西。
大表弟出生没几天,母亲不让我去五姨家,我偷着去了。五姨躺在炕上,头上包着头巾,在坐月子。她看见我去了,让我吃鸡蛋,又让我吃点心。
我要走了,五姨拿出一条新裤子。我穿上后,一条喇叭裤。七十年代末,我穿着喇叭裤在屯子里逛荡,大人见了冲我笑,小孩见了眼馋极了。
母亲说我,不听话,又让你五姨花钱!父亲说,她五姨买了就让她穿,她又不是没钱。母亲说,刚添了孩子,用钱的时候在后边!母亲说归说,还是让我穿着喇叭裤满屯子显摆。
大表弟两岁时,五姨又生了二表弟。五姨对他的孩子极其疼爱,这跟我母亲完全相反。母亲对我们极严厉,不准乱动,不准乱说话,干什么都要规规矩矩的;五姨的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好几年都没有茶杯和茶壶,因为有了新的,用不了几天就被两个表弟摔碎了。五姨不心疼东西,她怕渣子伤了孩子,就不买。孩子长大后,她才把这些置办齐。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五姨见我真亲,却不常来我家,母亲很少去五姨家。姐妹俩见面,五姨满脸笑,一口一个四姐叫着;我母亲笑着叫小五,再没有多余的话。
五姨嘴巧。不笑不说话,叫人叫得亲,见了我就叫外甥女。五姨生的俩表弟,起名都带一个“力”字,因为我弟弟名字带“力”。她又生了我表妹,起名就带一个“琴”字,因为我的名里带“琴”字。
五姨一见我就夸,夸我大眼睛双眼皮,又夸大脸盘子,这个白呀!五姨偏说表妹长得像我,大眼睛双眼皮,不过她的皮肤黑。后来我出去上学,五姨见我次数少了,她一见到我就说表妹长得像我,越长越像我。五姨跟母亲的话仍少,我很纳闷。
我发现五姨的眼皮是内双,眼角有点耷拉下来。嘴角轮廓很清晰,两颗门牙很白,一笑就露出来了。她的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身子。我的母亲个子很高,身材匀称,皮肤特别白。难道五姨嫉妒我母亲的美貌?
五姨不常上我家,五姨父经常领着表妹到我家。冬天的晚上,五姨父就在我家坐着,一坐就是一晚上。他一来母亲很高兴,父亲就去沏茶、端上瓜子和糖。
五姨父不爱说话,就那么坐着,只是笑一笑,也不急着走,一坐就是一晚上。我长大后明白,一定是五姨安排他来的。五姨惦记我母亲,自己又不想来。她让五姨父来了,她就心安了。
终于,我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了。姥娘死那年,我母亲八岁,五姨才四岁。她们的奶奶就管理着家,家里除了种地,还会做豆腐,日子过得殷实。每天早晨卖一个豆腐,小的推豆腐的,大的卖豆腐的。
我母亲和五姨推石磨。五姨个子小,推一会儿就不想动弹。母亲要强,上去就给她一杵子,五姨淌了眼泪。母亲让她不准出声,五姨边擦泪边推;母亲心软了,让她待一会儿,她一个人推一会儿。
五姨性子活泼,叼着煎饼跑的时候,我母亲喊住她,不准她疯疯癫癫。五姨怕她四姐,却也依赖她四姐。她长成大姑娘了,就生出念头闯东北看四姐。五姨到了我家就住下了,迟迟没说回山东。
我奶奶就给五姨找婆家。五姨父也正在找媳妇,世上的缘分就这么巧合。五姨夫个儿也不高,大眼睛双眼皮,五官端正,十分耐看。五姨同意了,母亲就让父亲给姥爷写信。姥爷像对待我母亲的婚事一样,很快同意了五姨的婚事。
我母亲二十几岁,就张罗了五姨的婚事。姥爷虽然养了八个孩子,有两个孩子的婚事他没管。
五姨出嫁前,我母亲叮嘱她好好过日子,孝敬老人,没事别总回来,别让屯子里人的讲究。五姨含泪点头,我母亲也红了眼圈。
五姨是从我奶奶家发嫁的。我奶奶是个性子极好的人,极能容人。五姨喜欢找我奶奶唠嗑,她管我奶奶叫表婶子,这称呼我一直不能理解。五姨出嫁前,常住在我奶奶家东屋,和我大姑住一起,我爷爷奶奶对她很亲。五姨在他们面前说说笑笑,恢复了她活泼的性子。
五姨出嫁那天,五姨父用一挂马车接亲。虽然是从屯子这边到那边,却很有仪式感。当时流行颠媳妇,一些淘小子在大道上放上横木,让马车轧过去。就这个环节,竟然把我奶奶(送亲的娘家人)给颠下来了,她的腰疼了很长时间。五姨结婚后,就常去看奶奶,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奶奶去世。她把我奶奶家当成了娘家。我问母亲,你怎么上五姨家?母亲说,没啥事去干啥?
五姨在大道看见我,就非让我上她家,一定给我拿好吃的。五姨年龄大了,她上我家的次数多起来。她一般是吃过早饭来,和我母亲说话。待到上午十点多抬腿就走,母亲说,在这吃了走吧。五姨说啥也不在这吃,生怕母亲麻烦。我家盖房子,我们仨结婚的时候,五姨就在这待一天,就像忙自己家的事一样,跟着操心费力。
大表弟结婚,父亲就去当代东,母亲也是从早到晚地待在五姨家。二表弟和表妹家都安在山东,婚礼也在那边举行。我们去不了,只是给了礼金。
五姨来到东北,陪着母亲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光阴,母亲有一个亲姊妹在身边,跟屯子里一个远嫁在这的比,她是幸福的,五姨也是幸福的。两个人互相取暖,她们是否想起两人幼时一起推石磨的情景呢?
土地承包后,五姨父因为三代单传,他家有十多晌地,成了屯子里的种粮大户。五姨夫能干,每年打的粮食和收入的都是头一份。这时,五姨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盖六大间新房子,又买了别处的院落。
母亲说,你看你五姨家过的呀!大家大业的!我说,那你脸上还有光呢,我五姨奔你来,过上这么好的日子!母亲说,你山东那些姨也过得好!你姥爷不让吃闲饭,你这些姨都是过日子的好手。
五姨父家老家是山东费县的,二表弟和表妹都把家安在了那,五姨在费县给大表弟、二表弟都买了房子。我们这一带修水库,五姨家有部分地被征用,赔偿了几十万,老两口还办了失地养老保险。
我家没有地可征用,父亲母亲没有资质办养老保险。五姨来了,她跟母亲说,俺办完了,还剩一些地,你和四姐夫办上吧。
有了五姨家这些水淹地办养老保险,不仅有了资质,可省下好几万块钱。因此,我父母领着退休金,过着无忧的生活。母亲常说,国家政策好,也亏了你五姨,还得是亲姊妹。
十年前,五姨举家迁回山东费县。她告诉母亲时,母亲当时就哭了。五姨安慰她说,我过两年就回来,你过两年也回老家住。母亲说,俺身体这样怎么能回去!儿女都在这,回去也不现实!五姨跟着母亲一起哭了。
五姨走之前,把家里吃的、用的、带不走的拿到我家,几处院落让弟弟给看着,几个园子让弟弟种了。又把地都承包给弟弟种,收最低的租金。
五姨走的前一天,在我家吃的饭。父亲做了丰盛的菜,他和五姨父推杯换盏。五姨和我母亲不喝酒,菜也吃得不多,都眼泪汪汪。
五姨走后,母亲寻思起来就流泪。父亲许诺秋收后就领她回山东。父亲果然不食言,秋收一完就领着母亲回了山东。母亲先到了五姨家,五姨见了母亲特别高兴,上饭店要了一桌席,又让母亲多住些日子。母亲说什么也不住,她就这样,真到了谁家又怕拖累谁。
母亲只住了两三天,说啥就要走。五姨留她不住,都哭了。末了拿了一大桶花生油给母亲,母亲说,俺可不要,咱东北那么多豆油!五姨打开大油缸说,你看俺买了几百斤花生,打了这些个油,就是给你准备的。母亲不拿,谁也说服不了她。
母亲从山东回来,再也不哭了,只说五姨回山东的种种好:冬天,白菜现吃现拔,也冻不坏;韭菜罩上塑料布,照样割着吃;井水不上冻,洗手不凉……
那次母亲回山东,还和姊妹们全都见了,拍了一张八人的合照,又拍了一张十六人的合照。小姨都给放大了,相框至今挂在母亲父亲的卧室里。
母亲说,姊妹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有这么个照片,不容易!虽然现在东北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她也搬到镇上住楼了,心情好多了。
父亲打算哪年再领母亲回山东,母亲却说,不去了,身体这个样到哪也不行,又没有个老的。不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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