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讲述十七世纪江南风雅巨擘钱谦益的精彩之作,围绕其诗文、人际交往、功过评说展开,通过解码他诗文中的典故、象征、隐喻,为读者还原了一个立体的钱谦益形象。
《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从钱谦益的诗文入手,讨论了钱谦益对竟陵派的攻排,与柳如是的《东山酬和集》,与王士禛、钱曾等后学的交往,以及逝世100年后乾隆仍禁毁其诗文等诸多议题。同时关注到了钱谦益诗文在海外的流传与影响,以及其诗文在清末民初的"复出"。作者综合运用文本细读、文史考证、人际关系分析等多种方法,其中蕴含了作者长期以来对钱谦益研究、明清诗文研究的深度思考。
《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严志雄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通过"关系"理解人
清朝建立数年后,江南发生所谓"黄毓祺案"。顺治四年(1647),黄毓祺(1579—1648)起兵抗清,谋复常州,事败潜逃。顺治五年(1648)四月,黄被捕。牧斋受黄案牵累,至南京诉辩,颂系(软禁)逾年,至顺治六年(1649)春始获释归里。陈寅恪先生所著《柳如是别传》对此案之考辨特为详尽,前后百余页,六万余言。《柳如是别传》为研究牧斋、柳如是的典范之作,有口皆碑,影响深远,毋庸赘言。惜乎陈先生考论此案,误判牧斋二狱案为一,论述有不少硬伤。顺治四年至六年间,牧斋实曾二度陷狱:顺治四年,因受山东谢陛私藏兵器案牵连,逮狱北京;顺治五、六年间,受黄毓祺起兵海上案牵连,颂系南京。陈先生考证百密一疏,混二事为一,而牵一发动全身,致使有很大一部分考释文字不能成立,委实可惜。虽然英雄失足,但陈先生于此开示了一个重要的研究法门,对明清文史研究大有启迪之效,实应加以阐扬。
首先,陈先生考论此案,基本的思路是这样的:"关于牧斋所以得免死于黄毓祺案一事,今日颇难确考。但必有人向当时清廷显贵如洪承畴马国柱或其他满汉将帅等为之解说,则无疑义。""清廷显贵……为之解说""由于人情"云云,就是陈先生的"论旨"。然而世态人情,千头万绪,该如何有效地展开探论?怎样发想?陈先生提点:
吾国旧日社会关系,大抵为家族姻戚乡里师弟及科举之座主门生同年等。牧斋卒能脱免于黄案之牵累,自不能离此数端,而于科举一端,即或表面无涉,实则间接亦有关也。
这里揭示的,不妨称之为明清文史研究"社会关系学"的标志,涉及传统社会人际关系中的"家族""姻戚""乡里""师弟""座主门生""同年",个人与之交涉互动,从语言到举止,事情可轻可重,都有一系列或隐或显的礼仪、规矩、习惯要遵守,内里牵涉不同形式的互惠、制衡、利益、权力关系,动辄影响到个人的喜乐忧患、贵贱穷通。而从这种种人际关系出发联系,又每每触及"地域""党社""身份""阶级"的层面,借此,或可给予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一个合理的思考方向,如陈先生说:
前论牧斋热中干进,自诩知兵。在明北都未倾覆以前,已甚关心福建一省,及至明南都倾覆以后,则潜作复明之活动,而闽海东南一隅,为郑延平(郑成功)根据地,尤所注意,亦必然之势也。夫牧斋当日所欲交结之闽人,本应为握有兵权之将领……牧斋固负一时重望,而其势力所及,究不能多出江浙士大夫党社范围之外,更与闽海之武人隔阂。职是之故,必先利用一二福建士大夫之领袖,以作桥梁。苟明乎此,则牧斋所以特推重曹能始,逾越分量,殊不足怪也。
设若结合明清改朝换代之际的历史、政治情势来考量,又或可联系至"明清""满汉""南北""文武"各股力量的斡旋,获得更广阔的诠释视野。陈先生说:
……佟国器于顺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当是从其叔佟图赖破嘉兴后,因得任此职。顺治三年丙戌九月其母陈氏殁于官舍,归葬金陵,揆以墨绖从戎之古义及清初旗人丧服之制,并证以当时洪亨九(承畴)丁父忧守制之事例,大约顺治三年冬,或四年初,即可扶柩至白门。此时怀冬正可为牧斋向南京当局解说。明南都倾覆未久之际,汉族南人苟延残喘,已是幸事,自不能为牧斋关说。其得为牧斋尽力者,应为北人,如梁慎可辈,而最有力者,则是汇白(佟国器)一流人物。盖满人武将与江南士大夫,绝无关涉。惟有辽东汉军,如怀冬者,在明为叛族,而在清则为新贵,实是向金陵当局救脱牧斋最适宜之人。况国器之父卜年与洪亨九同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两人本有通家之谊,尤便于进说乎?
循上述种种思维,推而广之,甚或可对牧斋的"文学批评"作一有别于一般文学研究的总体归纳。陈先生说:
综观牧斋平生论诗论文之著述,大别可分二类。第一类为从文学观点出发,如抨击何李,称誉松圆等。第二类为从政治作用出发,如前论推崇曹能始逾越分量及选录许有介诗,篇章繁多等。第一类乃吾人今日所能理解,不烦赘述。第二类则不得不稍详言之,借以说明今所得见牧斋黄案期间诗文中所涉及诸人之政治社会关系也。至牧斋选许有介诗,在顺治十四年丁酉冬季游金陵时。此际牧斋正奔走复明运动,为郑延平帅师入长江取南都之预备。
如上所述,陈先生对此中史事的述论未必完全正确,但其所示范如何对相关人物、事件循社会关系的角度展开联系、想象、解读的方法则大有借鉴的价值与必要。牧斋是官员、党派领袖、史家、文人、诗人、选家、藏书家、佛教徒,身份众多,其所属社群多样,成员复杂。牧斋所为诗文,又鲜少纯粹"为创作而创作",大都缘事而发,涉及特定之人、事、地、物、时。我们探求牧斋诗文的感情、思想、意义,于人际关系一环若不加以重视,所失必多。
作者:严志雄
文:严志雄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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