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12月8日,大雪,重庆上清寺的一处办公楼里,国民党总裁蒋介石刚从南方的抗战前线回来,准备主持召开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类似于今天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这里是国民党的新家,一年前,首都南京陷落,国民政府迁往武汉。一个多月前,汉口陷落,长江江面上熙熙攘攘,拥堵异常,南京政府逆江而上,行至重庆时,所有的船只,钢的,铁的,木的,羊皮的,都停了下来,惶惶无措的国民党大员、士兵、商人、学生、小手艺人……一齐涌进了这座山城。参加此次“中常会”的人有蒋介石、汪精卫、居正、于右任、孔祥熙、阎锡山、陈果夫、陈公博等十几人。会场布置的很简单,蒋介石坐在正中,中常委们分列两侧,也许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国民党的“中常会”是不提供茶水的,只有蒋介石的面前放着一个玻璃杯,杯里有大半杯温水。当蒋介石从侧门进来的时候,大佬们纷纷起立,站得笔直,蒋用手示意大家坐下。所有人都落定后,蒋介石扭了一下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位年轻女士,各位中常会的大佬们跟随着蒋介石的目光,也看了看那位女士。按照国民党最高等级会议的要求,会场需配备两位速记员,其中一位速记是女士,另一位也是女士。蒋介石注视的那位是一位更显年轻的女士,国民党人叫她沈琬。会议正式开始,这位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士,安静地低着头,手在纸上不停地飞舞,都是些别人看不懂的各种拼音符号,会议结束的时候,一篇表意清晰、用词准确、文字流畅的会议记录就当场完成了。你大概很难想象,当国民党总裁、军事委员会主席蒋介石正襟危坐,操着一口难懂的宁波溪口家乡话,主持召开中常会、国防最高委员会、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会议的时候,他身边不远处坐着的,就是被誉为号住了蒋介石脉搏的女人——中共情报员沈安娜。这是沈安娜第一次为蒋介石做速记服务。
人们常说中国有两处地方的人,说话难懂,一处是福建,一处是浙江,据说浙江话要更难懂一些,同样是方言,两个村子之间可能都互相听不懂对方,如果隔着山,那就好比鸡同鸭讲。这可能是夸大了些,但也是实情。据说,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联络处的一位侯主任,奉命去蒋委员长办公室汇报工作,结果遭到了蒋的训斥,他大概为自己申诉了几句,没想到把蒋惹怒了,蒋介石脸色铁青,光头乌亮,厉声喊道:“枪毙,枪毙,绝对枪毙”。侯主任吓得当场腿就软了,瞠目结舌,支支吾吾,然后万念俱灰地回到家中,等着吃枪子儿。结果几天过去了,什么动静儿也没有,他壮着胆子问了侍从室的侍卫,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蒋介石骂的是“强辩”,而不是“枪毙”,信号侯主任听到“枪毙”后没有再多说话,否则真有可能被拉出去枪毙了。侯主任是湖南人,家乡口音重,宁波人蒋介石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大概他再也不敢去汇报工作了。沈安娜是江苏泰兴人,她是怎么做到对蒋介石的一字一句都记录无误的?沈安娜是一个爱美的进步女性,她当初的梦想是当一名电影明星,拍进步电影,支援革命,在王学文的鼓励和支持下,她进了上海炳勋中文速记学校学习速记。王学文为他设计的革命路径是以内勤身份打入国民党机关,沈安娜在学习期间十分刻苦用功,本来是半年的学业,安娜用了三个月就基本掌握了速记技术。她为了检验自己的速记能力,还通过电线杆上的广告,协助翻译了《邓肯女士自传》。1934年冬天,就在沈安娜帮助于熙俭完成翻译工作不久,国民党浙江省政府到炳勋中文速记学校来招聘一名速记员,校长杨炳勋推荐了三个人,两个男生,一个女生,女生就是沈安娜。浙江省政府在此之前是没有速记的,新任省主席黄绍竑来了后,提出要在重要会议中增加速记。黄绍竑是广西人,讲着一口标准的广西国语,两个男生完全听不懂,何谈速记?沈安娜在上海就读的“南洋高商”,学生多为两广华侨,说广东话的人很多,沈安娜那个时候就对广东话很熟悉了。沈安娜的伯父是前清翰林,书香门第之家,在父亲的督教下,沈安娜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而且还具备一定的文字功底,这就是命中注定。沈安娜淘汰了另两位男同学,顺利地进入了国民党浙江省政府任职。这是她革命生涯的开始。
初入职场的沈安娜,在进省政府的时候,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位子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坐。她第一次进大门口时碰见卫兵敬礼,不知道该怎么回礼,只好低着头,红着脸一路小跑着上了楼,还好她的胸前别着省政府的徽章。第二次的时候,沈安娜已经老练多了,她学着别的年轻职员的样子,把头扬起来,镇定自若地走过了哨岗,要知道,这才是一个20岁的女孩子,不经世事,初干革命,就打入了敌人的上层机关,紧张是在所难免的。在速记工作中,沈安娜碰到了自己事业上的一个贵人,议事科薛元燕科长。沈安娜速记功夫不赖,但对于公文却很陌生,她的工作还包括一般的公文撰写。速记完成后,怎么誊写,是从左至右, 还是从右至左,公文第一句话怎么开头,最后怎么收尾,落款怎么写,都是基本规范,薛元燕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对于新入职场的沈安娜还算关照,教她怎么润色语言、锤炼文字,这让沈安娜进步的很快。沈安娜在王学文的指示下,努力与直接领导搞好关系,她借着机会去薛元燕家拜访,很快就博得了薛科长夫人的喜欢,还成为他两个儿子的家教老师,关系越来越近,后来直接认科长夫人为干娘。沈安娜在一次省政府常委会上目睹宣铁吾做秘密“清剿”军事报告,宣铁吾是蒋介石的亲信,侍从室卫士长。中央红军长征后,留下陈毅等在闽皖浙赣边区打游击,蒋介石一方面围追堵截中央红军和党中央机关,一面对留在江南的红军游击队伍痛下杀手。沈安娜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将“清剿”计划的详细情况,包括军队建制、武器装备、行军路线、军事部署和对红军游击队的估计等文件,还有黄绍竑、宣铁吾的报告、附件、图表等一并摘抄下来,通过密藏的方式,转送到上海地下党组织手中,经由他们送到游击队前线,做出了重要贡献。
1936年12月,新任省主席朱家骅到任之后,看到沈安娜的速记稿之后,赞不绝口。朱家骅是蒋介石的同乡,留德高材生,1927年追随蒋介石反共,深得蒋介石的赏识和信任,他在担任浙江省政府主席的同时,还兼任中“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长(中英庚款实际上就是清末庚子年《辛丑条约》中,清政府向英美法德等十四国赔偿战争损失的英方退还款,共计1140万英镑。)朱家骅来了之后,浙江省政府一大批黄绍竑的人,被调离到其他岗位,薛元燕因为是专业技术人员,又是省政府的老人,他留了下来,沈安娜也留了下来。沈安娜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速记技术,与同事搞好关系,低调行事,不参加任何派别,逐渐赢得了朱家骅的信任,凡是他主持的会议,都叫安娜去参加速记。淞沪会战爆发后,浙江省政府名存实亡,在躲避轰炸的乡下,没有多少公事需要处理,有一次,朱家骅和沈安娜聊起了家常,朱家骅问沈安娜是哪里人,在什么学校念书,还夸奖她的字写得好,勉励沈安娜学好英文。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战火绵延到富饶的江南,上海、杭州相继沦陷,沈安娜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两个人身在敌窟,没有了上级组织,如同断线的风筝,随时都会发生危险。一番商议后,两个人决定冒险去找党组织,他们从报纸上得知,国民政府迁往武汉,我们党也有公开的机构在武汉活动,国共两党合作抗日正处在一个蜜月期。沈安娜当时停薪留职,华明之在浙赣铁路有一份工作,有固定的薪水,于是两人中由安娜赶赴武汉与党组织取得联系。1938年五月,沈安娜到了武汉后,参加了一次群众集会,她远远地看到了周恩来和王明在集会上发表抗日演讲,但她不能主动上前去,这是党组织铁的纪律。武汉这么大, 到哪里去寻找呢,正当沈安娜在武汉的街头彷徨无措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自己革命的领路人——鲁自诚,两人相遇在武汉,分外惊喜,鲁自诚一把将沈安娜拉到墙角处,小声说话。沈安娜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鲁自诚,鲁自诚告诉沈安娜,找党组织可以,但是到了“八办”(国民革命军第第八路军办事处,后改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以后,你不能跟一般的办事人员说,只能找董必武等党的高级领导人,因为你是打入到敌人核心的情报人员。沈安娜依着鲁自诚的指示,来到了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这里对内是中共中央长江局,沈安娜对传达员说,她要找董必武,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干部走了出来,她是中共中央长江局书记王明的妻子孟庆树,当时任长江局妇委会书记。来人很有礼貌地告诉了沈安娜自己的姓名,然后问沈安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讲,我再向领导汇报”孟庆树没有告诉沈安娜自己的职务,沈安娜比较犹豫。孟庆树快人快语,她又问:“你从哪儿来,有什么事?”沈安娜想自己已经来到了组织,见来人是一个女干部模样,如果这次不说的话,后面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情况,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叫沈琬,是从浙江来的。我的丈夫叫华明之,1934年入党,我是1935年参加革命的,我们二人在杭州做地下工作。由于战争,交通阻断我们与上海党组织失去联系,我要求见董必武同志详细汇报情况,恢复党组织关系。”两个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情况,孟庆树告诉沈安娜,让她耐心等待,会有人去和她接应的。等了几天之后,沈安娜见到了邓颖超,邓颖超暗示安娜,她估计还做原来的工作,继续为党服务。又过了几天,沈安娜终于见到了自己盼望着的董必武,一番长谈后,董必武将沈安娜介绍给了我党情报战线的最高领导人周恩来,沈安娜见到周恩来的时候,周恩来剃了一个寸头,他先问安娜的年龄,然后交代起工作:“安娜同志, 我们了解到你原来在朱家骅手下工作,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现在朱家骅担任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位高权重,现在党组织要求你,寻求机会打入到国民党中央党部,继续开展原来的工作,党组织期盼你再立新功,同时让你的丈夫华明之尽早来到武汉,担任党组织与你之间的联络工作。”沈安娜原本不想再回国民党,一听丈夫也要来,就高兴得连忙应承下来。说来也巧,沈安娜寻到国民党中央党部在武汉的临时办公楼,一进大门就看见了朱家骅的秘书沙孟海,沙孟海在浙江时就很关照沈安娜,见到她后,很热情,沈安娜开门见山地说,想在朱秘书长手下谋一份工作,继续为党国效劳。沙孟海领着沈安娜去见朱家骅,朱家骅对沈安娜印象很深,一口答应让她继续做中央党部的速记,考虑到沈安娜还不是国民党员,于是安排给她“特别入党”(这种党员证,在编号前面有一个“特”字,需要三位国民党中央委员的联名推荐,具有特殊效力)。因为武汉当时也处于抗战的前沿,沈安娜的特别党员证直到到了重庆之后才办下来,沈安娜在朱家骅掌管的“中英庚款董事会”暂时任职。
就这样,沈安娜凭借着自己过硬的职业素养和朱家骅的绝对信任,打入了国民党的核心机关,她不仅给中央党部做速记,还给蒋介石和宋美龄做速记,亲眼目睹和耳闻了国民党的各种最高层会议现场。蒋介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文弱的速记员,就是周恩来派到他身边的一个耳目,对于共产党而言,国民党几乎没有任何秘密了,蒋介石在抗日旗帜下的反共和溶共之心不死,共产党对此心知肚明,各种具有重大价值的政治、军事情报,都从沈安娜小小的速记本上,传给共产党的中央高层,为我党的战略决策做出了重要贡献。直到1949年国民党溃败大陆,沈安娜从未暴露自己的身份,相反,在外人看来她和朱家骅关系匪浅,又为蒋、宋所器重和信任,她在国民党内部受到极大的尊重,有一次中常会,于右任突然对沈安娜说:“沈小姐,我们亲眼看你在党部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绩能俱佳,想推荐你为立法委员候选人”一旁的吴稚晖、张继和居正也连连附和,沈安娜知道,这些国民党元老推荐自己,是因为平时他们开会时遇有不便,沈安娜总是第一个上前去帮助他们,久而久之就有了好印象,他们是出于对沈安娜的关系和爱护,绝不是试探。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对于我党而言,这个小小速记员(沈安娜由于业绩突出,1945年升任中央党部总干事,但仍然担任速记工作)的岗位比起立法委员,不知道要重要多少倍。1949年,国民党仓皇逃窜,沈安娜自然也被安排在转移之列,凭借着自己积累的过硬人脉,沈安娜的上司并没有为难她,任由她暂时留在南京。沈安娜后来回到上海,上海已经解放,她终于走到地上,终于呼吸到新中国香甜的空气,感受着温暖的阳光。在党组织的安排下,沈安娜继续回到情报战线工作,为新中国的情报事业兢兢业业。她受到组织最好的优待,在重庆时期落下的严重胃溃疡、神经衰弱和贫血症都渐渐恢复,健康地工作和生活了很多年,期间多次受到邓颖超、罗青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2010年在北京辞世。值得一提的是,直到1981年,沈安娜和华明之才知道自己一直在为中央特科(后来是中央社会部、中央调查部)工作。
在二战时期享有盛誉的特工之王佐尔格曾经说过:“不要去撬动保险柜,让文件主动送上门来,不要持枪去抢夺密室,让密室的门自动为你打开”这是谍报人员追求的最高境界。沈安娜无疑是极为幸运的情报人员,她虽然也经历过惊险时刻,但成功地让来自国民党最高层的绝密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到党的最高决策中枢,沈安娜做到了情报人员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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