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乡
——冯艺
一个生命与一块土地的相逢,大概是命定的缘分,如今要用词语将这块土地从内心唤出,的确是一件既令人兴奋,又倍感艰难的事情。
家乡灵山仿佛是神美的梦,在无数次暗夜中。烟雨中的小城老巷幽幽,斑驳着时光印染的痕迹。踩着青石板的足音嗒嗒地响,恍惚间,熟悉的背影出现在温润的小巷,过去的一幕幕亦真亦幻地袭来。这是县城灵城。古人说灵城,“北障龙池,南列虎旁,东蟠罗阳,西耸六石,环秀鸣珂绕前”。所谓六石,即六峰山一脉,包括恩胜岩、三海岩和穿镜岩等江北一带的喀斯特山体。鸣珂江和环秀江在这些郁葱的山前交汇自东向西流去,称鸣珂江,形成了钦江的上游。鸣珂江不宽,水流轻缓。夕阳渐沉,暮色下波光粼粼,江水清澈宛如丝绸一般。
青山绿水新灵山
和许多大都市相比,灵城少了许多堂皇、灿烂,多了一点平稳、朴实。在这里,许多熟悉的,或古老、或现代的建筑让人心生温暖,那些现在可能已经看不到的,大门带有一种叫“拖笼”的宅第,曲径通幽,古老的建筑,青灰色的墙,隐藏在绿树浓荫之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中许多街道还保留着光滑的青石板路面。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什么好鞋,只有一双用汽车轮胎橡胶做成的“海陆空”,名曰凉鞋,穿在脚上并不舒适,我就索性光着脚板,穿行于冰凉的街巷,感觉天气没有如今的炎热。
大芦古村的建筑群
学校里要好的同学中有家住深宅院子的,我们常常跟随他回家。跨入青石条的门槛,走进老式的天井,看见杨桃、龙眼、番桃等果树,还有熟了的黄皮果在树上挂着,真是令我们垂涎欲滴。看他家厅堂那些雕龙刻凤的门窗,总有一种高贵而神秘的感觉,连同三街五巷的街坊邻里飙出的多为仄声的灵山粤语透着一种异样的厚重。
灵山棉纺厂宿舍区
小时候就听说,灵城原来有城墙和城门的,东门叫朝阳门,南门叫镇南门,西门叫镇远门,北门称拱北门。最初的城廊始建于明朝正统年间,后几经扩城改门,到了清代嘉庆年间,改南门叫文明门,就是后来的大南门,边上又开了个小南门。
熙熙攘攘的小南门街
于是城内便有了县前街、灰沙街、书院街、高墩街等街道。后来在城外开了复兴路、镇北街、竹行街等等,城西低洼处又有了凤凰街、草鞋街。可以想象,灵城简直就是从岭南乡野中抽象出来的一个山、水、城的轮廓,构成一幅浑然的图景,在云雾与轻风之中,柔美,空灵。可惜,好端端的古城到了抗战时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为了方便城内的百姓撤退,县府被迫拆除了城墙。要不然,这些城墙和城门留到今日,一定成为人们旅游打卡必去的地方了。
新灵山全景图
过去我们逛街,解放路、镇北街和谷行街是不二之选,赶墟的日子这几条街道更是人头鼎沸。每逢六七月天,通街茘红,满城甜蜜,这是因为灵山自古以来盛产荔枝,黑叶荔、桂味、糯米糍荔枝香飘中外。这可不是吹的,那时不像今天处处都是盗版的“灵山荔枝”。七十年代初期我曾经在灵山罐头厂担任过质检员,对于荔枝的品种和品质还是略有了解的。罐头厂在每年六七月份是生产荔枝的旺季,所生产的黑叶荔和香荔罐头远销欧美许多国家,是广西食品出口“象山牌”的重要品种。只可惜,罐头厂在后来的改革浪潮中被淘汰了。晚秋时节,满城桔黄,这是因为在陆屋新光农场和一些乡镇出产的柑橙,它们细腻无渣,入口清甜,润心入肺,实在让我大有口福。
灵山百年荔枝示范区
有人说镇北街、解放路和谷行街的民居款式显得老旧,那是这种特具南洋风格的遮阳挡雨的骑楼,把一间间店铺整齐地排在老街的两边。给我印象至深的是那些斑驳的墙体和拱券上依稀地透出的“仁泰”、“恒昌泰”、“文强”等商铺字号,它们历经风吹日晒而古貌犹存,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涌动。
旧街和平路
旧街镇北街
旧街解放路
据说民国初年,灵山商业发达的时期,各式各样的客栈、商店、银号、作坊、药铺、书店分布其间。每到夜晚,茶室的荷叶灯,剧社、酒馆、商号的煤油气灯,把小城照得白亮如昼。兴盛的小城让三教九流蜂拥而来,以戏曲、采茶为代表的俚俗文化在灵城粉墨登场。至今,我仍不时饶有兴致地翻阅有关灵山的史料,仅光绪三十四年至1931年,灵山就有“兆丰年”“金山凤”“乐利家”“狂流”“上乾坤”“珠江幻影”等28个戏班和剧社。
灵山粤剧文艺演出
草鞋街上一家叫悦笙的音乐剧社所上演多为折子戏,像《断桥会》《拾玉镯》《抢伞》等剧目轮番演出,竟场场爆满。艺人们独具魅力的声腔旋律,抑扬顿挫,宛转悠扬,如泣如诉,跌宕怡人。其中《乞米养状元》堪称保留剧目,人们百看不厌,广受追捧。成立于民国十二年的“珠江幻影”戏班全是清一色女科班,个个体态妍丽,声色俱佳。那些重要的花旦和武生,班主更是舍得花重酬从广州聘来,戏班在孔庙登场的广告一打出,街头巷尾奔走相告,人们对她们的精湛演技和柔美声音更是啧啧赞叹。至于相传于明代从江西、湖南传入的采茶戏,为灵山人普遍的娱乐喜爱,清光绪年间至民国二十年达到了鼎沸时期,并开始向钦州、防城、玉林和越南等地传播。一时间,灵城成为了会演的大舞台,那些视演艺为生命的戏班和艺人,那些自在天成的人生境界,无不荟萃出时代的万种风情。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灵山的粤剧演出仍然在两广一带颇为活跃,生长于这种文化氛围下的我们这一代,也还能哼上几段粤曲和采茶。
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灵山采茶戏
我想,这便是美丽家乡的文化底蕴。
没有文化作为根基的美丽,就如昙花一样。而灵山的美丽是有着许多不同的元素支撑的。单说历史,"灵山人"的命名,早就进入了中国人类学的史书,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灵山人就在今灵城东郊的马鞍山一带生活。这里有物质的,也有非物质的文化遗产,譬如千年奇缘的荔枝;又如集书法艺术和内容丰富的六峰山、三海岩的摩崖石刻,审美各异设计独特的大卢村、高山坪村和苏村等古村古宅;还有充满神性的跳岭头、烟墩大鼓、丰塘炮期等等,这些都是灵山这块土地上"天人合一"美的存在,天然去雕饰,悠久而深远,自然而然地影响着我们的人生。
三海岩全景航拍
我的祖籍不是灵山。然而我的父母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灵山。我自然是在灵山生,灵山长。我早把灵山当作我的家乡。“江月不随流水去”,尽管我在二十多岁时离开了灵山,但灵山的记忆早就植入了我的血肉之躯,甩也甩不去。什么是家乡?早年我去京城上学,亲耳聆听了我的老师、著名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讲了他当年去留学西洋的故事。费先生说,他临行前,奶妈用红纸包了一把灶土塞在他的箱子底下。奶妈对他说,假如水土不服,想家时就用它煮汤喝。于是,我懂得了这就是家乡的意义,它是一根割不断的脐带,把我紧紧地扯住。今天的我没有成为游子,但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这块土地。
三海岩是灵山古“八景”之一
灵山对于我而言,它是母亲唤儿的声音,是流过灵城清澈的江水,是我出生时三海岩前的“灵山第一”的青砖灰瓦房,是在灵山中学浓密的林荫下,那几眼曾经滋润我生命的老井和甘咧的井水,是让时常馋嘴的灵山粉利、大粽、瓜皮、芋蒙,还有入口细腻柔软的簸箕粉、烧鸭粉⋯⋯
当然,更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教我做人给我知识的各个阶段的老师,与我朝夕相处的同学,忘不了同学之间的那份童真,那份青春的萌动,那些美丽的情感;还有与我一起在工厂打拼、一起流汗的工友,那些日子的记忆在心中一直留存,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常常想念着 。
《你好,灵中》:这是不是你记忆里的学生时代
如今,六峰山下春风满满,高楼小区拔节而起,宽敞大街大道纵横交错,环山步道舒适宜人,一江两岸风景如画,城镇不断地扩大,向着城市化迈进。但想起那些斑驳的颓墙,温润的青石,幽寂的小巷,还有一把把铁线弯成的锁匙,我仍可有板有眼地重读那些渐行渐远的诗句,从中更深、更真、更多地透析灵山如痴如梦的人间景致。
六峰湖文化公园
这就是我的家乡,永远是儿时眼中的纯真田园,忘不了晚霞中灵东那一池碧水和静若处子的鸣珂江,还有沐浴着晨光的六峰山仿若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卷。我就是这方水土、这片青山绿水的产物,我身上任何一个分子一个原子都与这方水土有关。所以它知道我在这里会得到愉悦得到人生的意义。
我虽然离开家乡多年了,毕竟人都喜欢活在童话里,我愿家乡在淡烟轻雨里,鲜活长流。或许,这就是生命与土地的玄妙所在,或许,正是将这美丽的家乡推向圣境的神梦之源。
冯艺,广西作家协会原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钟山》《花城》《美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著作《红色的沉思》《桂海苍茫》《红土黑衣》《瑶风鸣翠》《云山朗月》《甘苦人生》《沿着河走》《除了山水,还有什么》《相见》《冯艺诗选》《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冯艺卷》十余部,其中散文集《朱红色的沉思》、《桂海苍茫》分别获第四、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多种奖项。散文《一个人的国际共运史》入选2015年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散文《古老运河的娃娃们》获《人民文学》2021年度特别奖。散文《福屯,福屯》获《民族文学》2022年度奖。
先后担任中央电视台大型电视文献纪录片《西部的发现》总撰稿;中央电视台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五十周年文献纪录片《锦绣广西》总撰稿。主编《中国散文诗大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作品大系》《广西大百科全书·文化卷》《广西当代作家丛书》等多卷本丛书。
▍图文来源:灵山文旅
▍图文整理:宣传和对外交流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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