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亿,这是《中国老年人听力损失与助听器应用调研》中提及我国老年听损群体的规模。
今年10月,北京听力协会等机构发布上述报告。其中,有另一组对比数据显示,过去五年中,只有14%的人进行过听力测试,助听器佩戴率不到5%,远低于发达国家。
在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耳鼻咽喉科主任韩朝的门诊中,抽屉是许多老人购买的助听器的“归宿”。有些老人戴上后出现“啸叫”等问题,因不会调节或更换电池,最终闲置;即使在验配店最初调试合适,但后续缺乏持续的专业支持,导致助听器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而在销售端,新京报记者发现,当前助听器市场趋于两极化,一面是门店动辄上万元的进口助听器,老人们不愿意验配、舍不得验配,另一面是网络上泛滥的低价助听器,老人们可能“越戴越聋”。
新京报记者对国内电商平台销售的至少15款低价助听器进行调查,发现有产品号称“辅听耳机”,实则无医疗器械注册号,是假冒助听器;也有助听器打着“智能降噪”“无需验配”的旗号,实则只是扩音器;还有多个品牌“共享”一套医疗器械注册证,“贴牌生产”已成业内常态,网售价格是成本的二到三倍。
多位专家表示,未经专业验配的助听器不仅可能无法实现助听效果,还可能因设备将“噪声放大”,对使用者残余听力造成不可逆损伤甚至致聋。
中国听力医学发展基金会助听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国家耳鼻咽喉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研究员郗昕表示,国产助听器的长远发展需要有社会责任感、有创新能力的高科技企业改进自研芯片,还应该站在用户的角度设计产品和服务。消费者期待的是高性价比产品、更精准严格的准入机制,以及更具有专业性的服务。
一位佩戴助听器的老人。 图源:IC
热销的低价助听器
今年10月,还在读大学的乔阳在网上花费488元下单了一对助听器。这是一款声称“数字芯片”“智能降噪”“无需验配”的助听器。她的爷爷此前因为耳膜穿孔,丧失了大部分听力。
乔阳曾带爷爷在线下门店体验过,但她负担不了将近一万元每对的价格,选择网购则是看中这家网店的品牌。
收到助听器后,其中一只无论如何调试都有杂音,爷爷戴上后说听不清楚。乔阳发现两只耳机机身上的数字不同,一只写着“240317”,另一只写着“210501”。她猜想这串数字可能是生产日期,那意味着无法使用的那只是三年前生产的。
但她询问客服时,对方并没有正面回复这个问题。
新京报记者在电商平台看到,在这款产品的评价中,多位消费者提到“过滤杂音效果不好”“很快就坏了”“没有售后”,还有评论提到“哪里有助听器买了就能戴的?”
在我国,助听器按照第二类医疗器械进行管理,即具有中度风险,需要严格控制管理以保证其安全和有效。销售的助听器必须持有有效的医疗器械注册证,根据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11月12日,我国共有288条关于助听器的医疗器械注册批文,其中进口助听器产品5个,境内助听器产品283个。
11月8日,新京报记者在某一电商平台发现,共有超过6000款助听器在售。销量最高的一款“大音量老年助听器”已售出10.6万件,价格为113元。在售产品中既有未来客、沐光等只卖助听器的品牌,有修正、仁和等医药品牌,也有飞利浦、海尔等家电品牌,还有联想、科大讯飞等科技品牌。
在售的助听器,是否都是正规产品?
新京报记者在电商平台看到多款资质可疑的产品。例如一些“辅听耳机”“辅听器”打着“智能降噪”“老年人耳聋耳背专用”“声音扩大器”等旗号,声称可以“补偿听力并保护残余听力”;还有一些产品介绍页面用形近字“且力听器”来暗示效果。
记者咨询多家客服,有客服表示产品就是助听器,却拿不出医疗器械注册证。也有客服则表示辅听耳机只是电子产品,是拾音器和耳机组成的助听耳机。郗昕解释,辅听器作为一种声音放大器,只是消费类电子产品,并非按照医疗产品规范生产,更不能宣称自己是隶属于二类医疗器械的助听器。而消费类电子产品如果未经注册擅自宣称自己是医疗产品,不仅可能会面临行政处罚,严重时还可能涉及刑事责任。
在黑猫投诉网站上,新京报记者看到多条关于网购低价助听器的投诉,包括质量问题、货不对板、虚假宣传、承诺的换新服务不兑现维修费用高等。
有消费者佩戴网购助听器后出现了耳道闷堵和神经疼痛;有消费者反映网购助听器声音调得太小听不见,调得太大都是奇怪的杂音;有消费者花费3409元购买“德国原装进口西门子64通道助听器”,试用后出现蜂鸣声,咨询品牌方发现所购产品并非西门子品牌,属于假冒;还有消费者在电商平台购买助听器后,去当地门店验配时才被告知购买的是一款声音放大器。
在一些电商平台上,有部分产品冒充助听器,并以形近字“且力听器”进行宣传。 图源:网络截图
模拟机冒充数字机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电商平台上存在多款外观、型号和生产商相同但品牌和包装不同的产品,例如至少有四家品牌都有一款主打“智能降噪”“无需调试”的型号为“601”的耳背式助听器,其型号、产品外观及颜色等均相同,甚至它们“共享”着同一个医疗器械注册号。但价格差异却极大,这款产品单只助听器的售价最高为304元,最低为98元。
对于这一款型号,上述四家品牌的客服给出了不同说法,有三家客服表示这款助听器是模拟机,而另一家客服明确表示这款产品为“数字款助听器,有智能数字芯片”。
产品详情页信息显示,四款产品的生产商均为深圳一家医疗电子有限公司,该公司官网显示主营生产、销售医疗器械,电子产品及配件,家用电器等,但上述多个品牌并未出现在官网产品展示页中。
新京报记者联系到该公司,相关工作人员表示,目前有十多款可以代工生产的型号,分模拟机和数字机两种类型,模拟机没有芯片,只有单个通道接收声音;数字机带有芯片,能够多通道接收声音。
在对方发送的产品资料里,新京报记者看到,上述“601”耳背式助听器,显示为单通道模拟式助听器,定购2000套以上,单价为45元。
这位工作人员还表示,确实有品牌用模拟机打着数字机的名号在销售,因为两者的区别从外观是看不出来的,只有专业检测才能分出区别。
复旦大学附属华东医院耳鼻咽喉科主任韩朝表示,“目前市面上的助听器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数字机,一种是模拟机。”他介绍,模拟机的原理就是简单地对声音进行线性放大,对轻、中、重的声音同等放大,只能简单调节音量,并不具备降噪功能,只解决声音放大的问题,但并未解决声音清晰度和舒适度的问题。数字助听器则利用芯片,对输入的声音信号做一定的计算后再输出,可以按照佩戴者的听力损失类型、听力损失程度等个性化情况对症处理。
韩朝表示,电商平台上的低价、无需验配的助听器本质上是一个简单的扩音器,不仅无法满足感音神经性聋患者的需求,且可能造成听力的进一步损伤。
郗昕也提到,从模拟放大电路助听器的技术水平来讲,它应该退出历史舞台。经过多年研发,数字助听器的芯片影响着助听器的性能,包括音质、增益处理能力、降噪能力等;芯片的算力越强,在声音复杂的环境中表现越好。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电商平台至少有四家品牌都有一款主打“智能降噪”“无需调试”的型号为“601”的耳背式助听器,其型号、产品外观均相同,它们的医疗器械注册号也相同。 图源:网络截图
贴牌、营销、无需验配
电商平台上,新京报记者还发现,不少在售助听器所属的品牌公司,与产品页面展示的医疗器械注册证的持有者,并非同一个。
“贴牌生产在助听器行业里很常见。”国家二级助听器验配师王冬鹤向新京报记者表示,这是一些品牌或公司委托其他制造商生产助听器,然后贴上自己的品牌标签进行销售,识别方式就是看品牌方是否生产商。
王冬鹤表示,部分品牌选择贴牌是因为医疗器械门槛很高,如果某品牌此前没有做过这个品类,仅仅拿到医疗器械注册许可证都需要花费多年时间,前期需要投入的费用很高。
在他看来,贴牌就意味着对品质、功能的控制都有限。首先是难以保证每个产品都符合高标准,生产过程中缺乏严格的质量控制;其次贴牌产品的技术和工艺较为落后,缺乏创新,无法参与芯片底层设计、编程软件和听力学相关设计等。
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赵良善律师指出,医疗器械注册证是医疗器械生产的法定凭证,也是厂家合法生产的保障,不得伪造、变造、出租、出售或授权他人使用。品牌方将其委托生产的产品作为自身品牌进行销售推广,不同品牌代表不同的服务、产品质量、信誉、市场依赖等。如果多个品牌使用同一厂家的产品,容易导致品牌之间无明显差异,造成消费者误导,可能会构成不正当竞争或侵犯消费者权益,产品混同和品牌混淆,也会扰乱市场经营。
赵良善介绍,之所以出现这类操作,一方面,成本低,很多企业通过委托关系,利用他人资质,提高自身利润;另一方面,法律规定虽要求产品生产需要注册证,但并未要求生产和销售具有唯一性,或者生产企业和品牌必须一一对应,这样就造成很多企业利用法律漏洞谋取利益。加之,行业现象普遍,监管可能存在一些难度,导致较多企业违规。
在这种情况下,网络上销售的低价助听器,大部分是靠营销推动的,郗昕直言。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某品牌店铺中,一款声称是“16通道助听器”的产品,但在其生产厂家工作人员发送的产品资料中却为“8通道数字耳内式助听器”的型号。
该工作人员表示,数字机可以对通道数进行宣传,而模拟机价格便宜,厂家不会对价格过多干扰,一般都会定价在二到三倍。对方还表示,可根据要求重新设计包装,只需选择一个型号,包装、颜色、LOGO都可以更改。
新京报记者发现,不少网络商家为求销量,在售卖助听器的过程中多有误导。比如一些助听器在产品详情页声称自己含有各种“高科技”设计,比如“半导体技术”“16通道数字芯片”等。
郗昕提到,大多数消费者没有鉴别能力,只能从使用感受上判断,戴上不舒服,时间久了就不戴了。这样势必会让消费者获得不佳的助听体验,甚至导致消费者对整个助听器产业失去信心。
“即买即戴”“无需验配”也是网售助听器主打的一大卖点。
新京报记者询问了某电商平台销量前十的助听器,客服均表示“免验配”“免调试”“可以自己调节”。
有客服表示“开机直接使用就行,不需要老人调试,特别简单”。在一些助听器产品的直播间内,主播也不断强调“操作简单”“不用调试”,还有多档音量调节等。
在查询了这十款产品的医疗器械注册证后,新京报记者发现,其中有五款助听器在其医疗器械注册证的“适用范围/预期用途”一项明确写道“经验配,供气导性听力损失患者补偿听力用”。
韩朝直言,没有验配的助听器就相当于是个摆设,就像配眼镜需要验光,助听器也需要调试到戴上舒服为止。
助听器的验配有专业的流程。韩朝介绍,佩戴者首先要进行听力测试,验配师根据测试生成的听力曲线,记录评估各频段的听力损失分贝数,据此选择不同频率的助听器,然后再在安静环境下调整不同频率的参数,适应后再去嘈杂的环境中试用,再次微调后才能达到最佳的使用效果。
新京报记者查询多款声称“无需验配”的助听器的医疗器械注册证,其“适用范围/预期用途”一项明确写到“经验配,供气导性听力损失患者补偿听力用。” 图源: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官网
一个更透明、更可及的市场
听力障碍是一种需要干预的疾病。2022年国内首份老年听障社会问题调研报告提到,若没有早期筛查、干预和有效康复治疗,往往向重度听障乃至失聪方向发展,甚至导致阿尔茨海默病等严重后果。
在网售助听器乱象背后,或是助听市场专业性服务的缺失。
韩朝在门诊中发现,许多老年人购买助听器后缺乏专业指导,抽屉成了助听器的“归宿”。有些老人戴上后出现“啸叫”等问题,因不会调节或更换电池,最终闲置;即使在验配店最初调试合适,但后续缺乏持续的专业支持,导致助听器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王冬鹤也提到,在一些线下门店,如果老年人没有了解的话,可能会买到一些型号比较老旧、或者已经淘汰的产品。
“专业化服务有门槛,而开设门店门槛并不高。”郗昕表示,我国助听器验配师、听力师等专业人员还存在缺口,另一方面,助听器验配师证书又存在缺乏含金量等问题。比如线下助听器店验配师资质参差不齐,多数验配师并非听力学专业出身。他们往往经过短期培训即上岗,专业知识和技能不足,还承担着门店的销售任务,导致验配服务质量难以保证,影响消费者使用效果。
多位专家表示,目前没有行业规则去约束这些助听器商家,不管是价格上,还是后续流程上,需要针对这个系统性问题提供多方面解决方案。
即使在发达国家,助听服务的可及性及可负担性也是被经常诟病的。为此,2022年8月美国FDA(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设立的全新OTC助听器类别,助听器被分为处方版和非处方版(OTC)。
其中OTC助听器仅适用于轻度至中度听力损失,不能用于重度或极重度听力损失。根据FDA建议,OTC助听器的适用年龄为18岁以上;处方版助听器则适用于任何程度的听力损失(包括重度),但需要专业医疗机构或人员的诊断。
对于非处方(OTC)助听器,美国FDA制定了严格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标准,如限制最大输出声压,FDA要求提供详尽的临床数据、标签说明和预期用途,并进行多项无线测试以确保产品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在郗昕看来,“搭载着远程听力学技术的OTC(非处方)助听器”有望构建行业新业态。但这前提是需要监管部门加强对助听器市场的管理,规范OTC助听器这一新品类,出台相关生产许可证管理制度等。其次,需要行业专家参照国际标准,制定OTC助听器线上服务规范,明确产品适用人群、服务渠道及安全限值,才能引导消费者正确选择。
助听器要走专业化的验配道路,是多位从业者的共识。“但助听器不是越贵越好,适合的才是最重要的。”郗昕表示,每位患者的听音感受和社交需求都有其特殊性,即使具有相同听力损失曲线的不同个体,其对助听器的诉求和调试方式也可能完全不同。助听器的参数调配需要和使用者的听力损失情况相匹配,并结合使用者的活动环境、适应能力、无线设备需求等综合选择,第一次调整后,还要有随访服务。
韩朝提到,尽管助听器属于医疗器械行业,准入机制比较严格,但后续的销售、售后等却相对比较宽松,助听器对于听障患者,大部分需要验配,但到零售环节大部分忽略了专业验配。
他认为,应该加强行业监管,比如助听器放在医疗机构里边销售,规范验配师资质认证体系,提高行业准入门槛,确保验配师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或许可以解决很大一部分人的问题。
郗昕提到,国产助听器要想长远发展,不仅需要有社会责任感、有创新能力的高科技企业改进自研芯片,突破国外传统助听器的专利垄断,还应该站在用户的角度设计产品和服务。消费者期待的是高性价比产品、更精准严格的准入机制,以及更具有专业性的服务。
郗昕还透露,由他主导并参与撰写的《助听器验配国家管理》国家标准即将出台。未来,他希望能够推进国家标准的落地实施,进一步提高行业整体服务水平。
(文中乔阳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聪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张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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