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南方，张欣《如风似璧》唤起我的乡愁

□钟倩

写美食也是写故事，写故事里有血有肉的人。很多时候，我们贪恋某种味道，不过是借着它寻觅乡愁与记忆。

作家张欣的长篇小说《如风似璧》，写尽美食与家宴，拨开繁华见天地、见人性、见众生，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笔调舒缓，犹如古典弦乐，给人别样的岭南之美。

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广州，城中巨富之女苏步溪，感情之路一波三折，又阴差阳错走上学中医之路；妙龄名伶心娇，家境贫寒，被送人做养女，结缘吴将军，从遇仙馆到福安茶舍，拥有不为人知的辛酸；苏府女佣阿麦，被打金师鹏仔蒙骗又被抛弃，多年后重逢，演绎悲欣交集……三个女子的命运轨迹错综交织，直教人一声叹息，但是转而回味，人物之间的情义与冷暖，都凝结和附着在食物之上——这样一来，民国时期广州的世相百态，跌宕出人性的光影。

书名《如风似璧》拥有双重寓意：一是凸显女性精神风骨，广州女子勇毅、坚韧，如风中玉佩，既有风的凛冽，又有玉的圆润。二是再现广州人的“内美”，谐音“如封似闭”乃是吴式太极拳第九式，马步、收手后再推出，对应广州人的低调、隐忍、力道。

很多东西都会造假或腐朽，但身体里响动的乡愁永远不会，它只会愈加醇厚。

这本书唤起了我的乡愁。我的爷爷祖籍广州，过去对我来说，那只是地图上的一湾蔚蓝，伴随年龄的加持，南方变得具象化，“广州”二字所承载的精神重量呼之欲出，令我时常不安。粤语有句方言“揾食”，即讨生活、谋生计。从南洋到广东，后来来到山东，爷爷的创业路就是讨生活，怪不得他对美食格外讲究，“好唔好味”（是否好吃）最重要。

民以食为天，饮食男女的生存哲学，对应着欲望、局限与残缺，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变幻，其本质都不会有所变化。作家葛亮的小说，铺展出一幅摇曳多姿的粤食精神图谱。《北鸢》里，文笙的母亲昭如对叶师娘说：“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此言一语中的。

葛亮擅长通过“常与变”勾勒人间食单，他笔下的美食变成一枚切片，醇厚、扎实，且足够锋利。张欣则不同，她笔下的美食隐匿着功夫、心性和气节。可以说，女子如风，精神似璧，柔韧之间，开阖有度，她们的精神底色依然是儒家的，不失传统韵味。

一碗去葱的舸仔粥，乃是小说的灵魂。乱世喝白粥搭配咸萝卜条，是市井饮食的坚韧；大宴后煲桂花鸡头米糖水，则是贵族精神的相承。其中，吴将军家宴、二太太家宴、阿麦炒田螺等，勾勒出广府文化的精髓要义。吴将军寿宴，心娇通过梅贵姐引荐结识钟小姐，一个把《江户流行料理通》研究得透彻的民间高手。在她的指点下，搭建卷棚，备好九龙泉水，当天出手就是惊艳。从开场的杏仁猪肚汤，到开胃的“四小件”，梅菜扣肉、礼云子等，于平凡中见惊奇。张欣不惜着墨刻画美食，烘托出人物的立体形象。

美食的精神密码不外有二：料足求精，肯下功夫。赴恩师家宴，二太太自带两个主菜，一个是烧大鸭，掏空鸭肚子，装进牛筋、牛肚、腊肠，腊肠乃沧州栈出品，肠衣、料酒、白砂糖、生抽都极其讲究，“细密的功夫细密做”；另一个是西园酒家的“鼎湖上素”，素菜的灵魂却是肉汁，倒入由老鸡、猪瘦肉、火腿熬制的高汤和半汤匙猪肉，立马精神抖擞。谁能想到，菜肴既为师娘不善厨艺解了围，又成为苏步溪和严膛婚姻的润滑剂，可谓一箭双雕。

后来，九如海鲜舫被夺走，二太太顶下小门头，取名“炖品皇”，出售陶瓷炖蛊，天麻炖猪脑、椰子炖乌鸡、竹参炖鹌鹑、清补凉炖龙骨等。食材新鲜，炖足四至六个小时，一开张就炸街，门庭若市，把食肆档口比了下去。苏步溪问母亲有何秘诀，她和盘托出：“家常美食的要诀就是用料要足。要省，不如不吃。要省，不如不做。”做菜犹如做人，做生意好比修行，大道至简，莫过修心。

“没有人觉得吃东西是丑的。”富贵人家的美食象征权贵与身份，但底层民众的美食也绝不逊色。阿麦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命人，顺着卤水掌翼的下酒菜或酒引子，就对负心汉鹏仔动了感情，由此结下孽缘。凡夫肉胎，都无法逃离吃的诱惑。

世道轮回，打金师鹏仔摇身变成黑帮老大断眉鹏，最刻骨铭心又惊心动魄的一顿饭，当数阿麦去营救贺喜儒的孩子小偶，也是她与鹏仔的私生子。小说写道：“只是在三个人默默吃饭的时候，阿麦的眼泪突然滴落下来，这也许是血脉相连的三个人唯一一次在一起吃的饭。她慢慢咀嚼着，体会着每一秒钟的幸福和温暖。”这顿饭吃出身世之痛、离别之苦，令人五味杂陈。

鹏仔走上不归路，也是源自“揾食”：自幼家贫，双亲饿死，跟着哥嫂长大，早年出来闯世界、讨生活，受尽天下人冷眼。他发誓有一天出人头地，要赶尽杀绝、作威作福，把所有的辛酸都还给这个世界。他的悲惨结局也是命中注定。但阿麦并没有自暴自弃，她身上有股子不放弃的韧劲，读鲁迅的《呐喊》，学中医，去大排档里炒田螺，在烟火漫卷中与花猪的感情升温，却最终没有修成正果。

美食导演陈晓卿说过，“食物是在前面的，食物背后永远有人。”以美食入文，是残缺对完整的呼求，也是与自我的和解。

好的厨艺有通关之妙，好的美食有疗愈之效。步溪开医馆实现价值，心娇靠打拼谋生路，就连府上佣人宝珍也跟着太太学做五蛇羹，钻研配料食用菊花“鹤舞云霄”的种植办法。

而侧笔人物钟小姐钟月蓓烘托气氛，钟府家宴的诱惑、钟氏糕点的独特，在于神秘又孤独，食材越严苛，内心越孤独。最出名的炖汤盖着盖子，用厨房烹饪纸封了七八层，名曰“如封似闭”。俨然，以美食点睛文眼，表面上看，是广州人的气节，无论时局多么黑暗也要喝一碗靓汤的坚持；从深处审视，则是人性的持守与高贵——所有的美食都会经由肠胃抵达心灵，涌出来的温热之感便是汩汩乡愁。

心向南方，烟火素淡。循着一碗舸仔粥的方向，我隐约望见爷爷高大而晃动的身影。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