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卉欣
《红楼梦》里有一节,贾宝玉去探望宝钗,写道:“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淡笔白描的几句话,温暖又日常,“半新不旧”四个字最好,宝钗身为皇商之女,穿着半旧衣服,既点染出她低调的性格,又彰显出大家闺秀的真实风范。平日闺中,若也珠翠满头、衣衫簇新,那必是暴发户做派。
四大家族原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之家。黛玉初进贾府时,见王夫人房里,“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脂砚斋点评这“半旧的”三个字极传神,椅袱这种平民百姓家不多见的东西,被贾府用得半旧,才显见世家大族的低调奢华。
寻常百姓用半旧之物,不是为了低调,主要是为了俭省。过去,哪家哪户快要添小娃了,头几个月,准奶奶和外婆便忙着在邻居家、亲戚家搜罗棉质旧衣物,烫洗晾晒后,剪成一块块当宝宝的尿片。衣服也是越旧越好,因为越旧越柔软,不会硌到婴儿娇嫩的皮肤。待到孩子大了,用不上了,有时还会转赠另一家。旧棉布尿片不及一次性纸尿裤方便,可从绿色环保和人情传递的角度看,却是远胜今日的。
记得三毛有一篇散文,里面她自述很宅,只爱看书和画画,几乎大半年才出门一次,准备去买新衣服,结果逛了几条街,什么也没买,回来后检点自己的旧衣裙,觉得件件来之不易,更加爱它们。
那时候处在花季的我无法共情三毛,年轻女孩,哪有不爱新衣的?只有人到中年,方知旧衣物的熟悉、熨帖、安心,让人坐卧嬉闹皆随意,穿着时不用端着、装着、紧张着,才是最要紧的。物永远服务于人,能让你自在的,才是好物。
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向来为人称道,你看:旧炉上正温着新酒,欲来的新雪和你一道,在等待即将造访的旧友。闲适、优美、惬意,闪烁于新旧交织的对比中。人类有多需要新雪、新酒和一切“新欢”带来的惊艳、惊喜与鲜活刺激,心底就会多眷恋旧炉、旧友和一切“旧爱”传递出的温柔、温暖与温情安适。
女词人李清照的人生后半段,几乎一直活在对“旧日子”的追忆之中。她在《南歌子》里叹息:“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谁能体会才女凄凉寂寞无比的心境——恩爱的丈夫天人永隔,旧日的家园遭铁蹄蹂躏,她被迫南渡,风雨飘零,可美丽秋光还是如期而至,旧衣裳上绣着的翠莲蓬还在,一切一如从前,一切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人生若只如初见”终究是场不能实现的旧梦。
所有新的,终将成为旧的;那些旧的,都曾被时光腌制、被心情漂染、被双手抚摸、被眼眸凝视、被注入灵魂,终于凝固成记忆的琥珀,封存起来,叫做——珍贵。
(本文作者为专栏撰稿人,现供职于湖北省嘉鱼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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