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买卖”困局：代聊围猎情场i人，有商家“开盒”劝退维权

“女朋友在你心里值多少钱?”

情感咨询师说的一句话,把李明问住了,也彻底动摇了他。原本因为资金压力犹豫不定的李明,很快给对方转了3000元。此后,在咨询服务营造的美好爱情憧憬以及“一对一开小灶”的宣传中,他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再度花费2000元,学习沟通技巧,期待通过代聊挽回前女友。

“感觉(他)好像情感大师。他说希望两性相处的原则是平等、轻松、愉悦。”“Bee不太正经”(下称:Bee)在视频、直播展现出来的“真诚”同样打动了邢艺。不过,“学费”交了,邢艺没有走上通往亲密关系的捷径,自己向Bee咨询的“男嘉宾”(Bee将消费者的目标对象称为“男嘉宾”)无疾而终。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调查发现,这类打情感牌的博主或咨询师活跃在社交平台,以修复或促进亲密关系、提升社交能力等为噱头,瞄准失恋或渴望恋爱的人群。而低至几十元的咨询服务成了诱饵,并逐渐以化解情感危机或促成关系为由,推出万元代聊服务或情感课程。

情感咨询服务俨如围城,不少人追爱无果后回归理智。在邢艺看来,所谓高价的代聊就像“已读乱回”,自己和男生的关系也急转直下。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调查注意到,为爱“氪金”,往往遭遇退费难,个别商家威胁曝光消费者提交的个人信息,劝退消费者维权。

从百元“入坑”到万元,“学了能救你”

“不要幻想走捷径,站在我肩膀上拿正反馈就是走捷径。”

短视频平台的简介里,Bee写下这句话。他以“海王已收山”人设主攻解决女性情感问题,并成为不少人眼中的“情场高手”。

购买情感咨询服务的用户,心里通常都住进了一个人。邢艺告诉贝壳财经记者,自己起初只消费了咨询服务,由Bee的助理花花提供服务,费用一度从68元/半小时涨到128元/半小时。“这只是基础价,需要排队等回复,加急的话可以优先回复,但需要加钱。”

一次咨询中,邢艺提出想和心仪的对象在一起,继续向花花求救。对方接连指出邢艺的短板,并顺势推销了代聊和情感咨询课程。这一次,邢艺的咨询服务升级到对接Bee团队,费用也水涨船高。

邢艺告诉贝壳财经记者,花花向自己保证“慢慢帮你调整”,并直指邢艺的聊天水平给这段关系“挖了很多坑”,“我们聊肯定比你跟他聊效果要好”。

在花花口中,代聊也不如“授人以渔”,情感课更能让人在两性关系中游刃有余——能够帮顾客建立稳定的框架,让顾客调整心态和情绪,学会捕捉别人的内在情绪,给到精准正确的反应,养成把握主动权和节奏的习惯,教会对方如何与自己相处。“学了能救你,不学你永远都这样,换一百个异性也还是这样。”

邢艺动摇了,她咬牙支付约一万九千元购买了情感咨询服务。

根据合同,Bee团队的情感咨询服务主要包括定制的情感咨询课程和情感咨询解答。定制课程每个服务周期固定收费一万两千元,定制咨询基础收费6000元,每递增一个难度加2000元。

据邢艺介绍,咨询解答通常由Bee、花花和几位助理负责。咨询实际上是代聊,基本上,聊天对象说一句,他们写好回答让自己照着回复一句,但并不会具体讲解或指导面对这样的聊天语境应该如何回复。至于服务时间,也由Bee的团队说了算。邢艺印象中,每次“花花大概回了两三句就说不回了”。

为爱“氪金”:代聊被指“已读乱回”

贝壳财经记者采访的消费者中,不少人想挽回前任,卷入情感咨询的旋涡。购买服务前,商家大多抛出“老师可以帮你”“分开时间不长还有机会复合”等话术,这一希望也让他们跃跃欲试。

钟可今年7月找到Bee团队,花费两万四千元购买了情感咨询服务。她告诉贝壳财经记者,花花承诺自己不会不成功,“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学费”交了,服务并不到位。钟可表示,根据合同规定,咨询服务按30天的周期计算,但服务开始后,花花和Bee并没有主动询问她们是否需要。“第一天到第三天,他们只给我发了课程,没有让我找诉求对象,也没有帮我想该怎么办。”

钟可告诉贝壳财经记者,她一着急就让花花“赶紧解决事情”,对方让她别着急,“事情马上解决是不可能的”。邢艺则从付款当天等到第二天傍晚,都没有等来花花和Bee的主动服务,忍不住问了一句,被花花说成“太着急”。

邢艺称,接下来几天,自己主动问花花今天要做些什么,其大部分回答是:不急,你这样需求感太高了。

咨询服务开始后,男生持续回复微信,让邢艺误以为代聊服务有效果。不过,矛盾也因此埋下了种子。邢艺讲述,一次男生问要不要出来一起玩。由于拿不准主意,她便询问花花如何回复。对方一共问了四五次,邢艺均按照Bee团队的“指导”避开正面回复。这件事最终黄了,自己和男生的关系也急转直下。邢艺认为,这些回复像“已读乱回”,“回了又好像没回,很回避问题。”

钟可同样吐槽,花花和Bee给出的回复不合常理。其中,花花让钟可回复前男友时用上讽刺的语气:“你当不上领导,说话像领导也行。”

在受访者看来,商家提供的服务也出现缩水。根据合同,广州伊娃信息咨询有限公司(下称:伊娃信息)提供30节定制课程,实际上,每天收到的时长5分钟以内的视频就是所谓定制课程。这些课程视频几乎维权消费者“人手一份”,内容也差不多。

意识到万元咨询费打水漂,钟可寻求退费,但对方表示按照合同只能退几千元。

11月18日,贝壳财经记者根据消费者提供的电话号码联系了伊娃信息,一位工作人员表示,公司不存在虚假宣传、服务没有效果等问题。“我们不做任何承诺,因为感情有不可控因素,也都签了合同,合同上都有标注。”她表示,公司合同“合理合法合规”。

关于退费问题,该工作人员对贝壳财经称,公司按照合同约定退费,如果消费者提出“退一赔三”“精神损失费”等诉求,公司则认为应该交给法律判断是否应该满足。

“我们的确就是两项服务,一个是咨询,就是答疑解惑给建议,另一个是长期服务,你需要我们帮助你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提供帮助。”该工作人员说。

“围猎追爱”有套路,商家手握个人信息威胁曝光

贝壳财经记者调查发现,目前,社交平台上不少博主打着“关系修复”“恋爱技巧”“个人成长”等旗号,兜售情感咨询服务,且大多千元起步。这些博主通常持续更新两性情感话题,输出观点,营造自己亲密关系专家的人设。而那些失恋、有爱慕对象,又苦于情感经验少的人往往被“围猎”。

这场“爱情买卖”的套路,并不复杂。用户可能只是关注了博主的账号,或在视频评论区留言,或点开一次视频、直播,情感咨询师便会私信回复联系方式,并通过聊天分析情感困境,获得“懂行”信任后再抛出橄榄枝:“老师可以帮你,只需要花费几十元。”

情感咨询机构宣称可以帮助消除负面情绪和复合。左图为受访者供图,右图为记者截图。

贝壳财经记者采访了解到,用户越为情所困,咨询服务越会迅速升级走向“氪金”——购买“更高级的导师”或者“更有用的课程”。若用户因为高价而犹豫,商家则会通过折扣、分期支付等方式打消其最后的顾虑。

贝壳财经记者此次调查中,多位受访者表示,未能通过情感咨询服务挽回前任或跟喜欢的人走到一起,也因此结束咨询寻求拿回咨询费。

退款并非易事,但个人信息成了把柄,出乎林声意料。“他说要去我的单位曝光我,让我身败名裂。”回想起咨询师的威胁,林声仍心有余悸。她撤下了相关投诉,并同意不再索要退款。

林声对贝壳财经记者表示,她今年从山东安宜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安宜教育)购买了情感咨询服务。她拒绝约5万元的线下调解服务后,咨询师推荐了线上调解方案,即向诉求对象的抖音、小红书等社交账号定向推送视频“洗脑”“做功课”,费用大约一万两千元。

“我跟他说经济上支撑不了”,林声告诉贝壳财经记者,咨询师随后打折到6000元左右,“还说‘我们都这样帮你了你还这样(的话),我们就放弃你了’”。最终,林声抱着万一有效果的想法交了费。不过,咨询师承诺的这项服务没有写进合同,“他们说有些东西不能写得太明白”。

几个月后,她偶然得知,诉求对象没有收到定向推送的视频。林声发觉受骗,开始讨要说法后被告知,自己也被人骗了,只能退费1000元。

林声告诉贝壳财经记者,在协商退费期间,咨询师多次发出威胁信息,“你居然敢投诉,明天我就去你单位闹”“忘恩负义”,并扬言要把她的事情“公诸于世”。林声不想再被这件事影响生活和心情,决定撤诉。

李明的退费之路也颇为曲折。他接受“辅导”几天后见了前女友,“按照老师教给我的话术(聊天),我女朋友一点反应也没有。”李明希望退回5000多元全款,通过一系列协商、投诉以及不同意更换服务套餐后,退费从300元左右涨到4000元。

11月18日,贝壳财经记者拨打了受访者提供的上述安宜教育咨询师电话,结果为空号。当天,记者多次拨打天眼查上安宜教育的联系电话,均无人接听。

贝壳财经记者采访了解到,在提供服务过程中,情感咨询师收集了消费者的姓名、身份证、手机号等信息,其中,林声还提供了工作单位和住址。这些隐私信息一度成为商家打消消费者退费念头的武器。部分受访者要求退钱后,遭到不同程度的指责,甚至是侮辱、谩骂。

11月18日,贝壳财经记者以“情感咨询”为关键词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搜索看到,相关投诉达到2839条,大多涉及退款难、霸王条款、诱导消费、虚假宣传等问题。其中,有消费者表示,因效果不理想与指导老师争论时,该老师态度恶劣、言辞犀利;还有消费者表示,自己在要求全额退款无果并投诉过程中,遭遇了对方的言语冒犯。

涉事公司被列经营异常名录,情感咨询为何纠纷频发?

情感咨询服务退款,合同中的“霸王条款”成了退费拦路虎。

李明和林声表示,付款后才签的合同。商家并未在付款前告知李明有合同存在,两人也没有获得商家对合同内容的解释说明。李明提供的合同显示,“在本合同服务启动后,任何一方不得随意解除合同”。

贝壳财经记者采访了解到,商家往往态度较为强硬,以合同规定为由不退款,或投诉后答应部分退款。部分商家答应全部退款但有额外要求,包括让消费者前往公司所在地签退款协议。

钟可提供的合同显示,“甲方保证不会因为个人原因解除合同,甲方承诺并愿意遵循违约责任条款,所交费乙方不需要退回。”等。

北京市律师协会律师李源认为,上述类似合同条款属于无效的格式条款,商家不合理地免除或减轻自身责任,加重了消费者责任,限制了消费者的权利。“消费者有订约自由,也有依法解约的权利,商家无权禁止。消费者单方停止履约的违约责任,应当综合考量合同履行程度、商家提供服务的情况、消费者单方放弃服务的过错程度等因素,依照公平原则和诚实信用原则予以确定。”李源说。

对于受访者吐槽付款前未获得商家对合同内容的解释说明,李源认为,这样的合同订立过程不符合法律规定。“属故意隐瞒与订立合同有关的重要事实,构成缔约过失。消费者可以拒签合同,并要求退还费用。若已签订合同,并被索要高额违约金,商家需承担赔偿责任。”

对此,11月18日,伊娃信息工作人员向贝壳财经记者表示,公司在签订合同时,都会和消费者说清楚。“每个合同涉及的金额不一样。我只能跟你说价格,你接受、同意了,转我款,我也不会立刻收这个钱,而是先把合同发给你,你看了以后想签就签,不想签就不签。不想签的话,公司也可以把钱退还给你。”她表示,没有人和她提出过异议,也没有人说“这个合同我不签”。

贝壳财经记者调查期间,多位受访者反复用“被骗”形容自己的情感咨询经历。李源表示,如果商家在销售服务时提供了虚假信息或夸大其词,使得消费者误以为通过购买服务可以实现特定效果(如提升社交能力或改善双方关系),但实际上这些效果并不能通过所提供的服务实现,则可以认定商家存在欺诈行为。不过,他强调,这类服务的效果往往难以量化,存在较大的解释空间。

企查查信息显示,Bee背后的公司主体伊娃信息,今年陷入个人与公司之间的合同纠纷,安宜教育今年被强制执行2050元。10月22日,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联系,广州市荔湾区市场监管局将伊娃信息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对于这类服务合同纠纷多发,李源分析称,情感咨询服务合同关系具有一定的道德及个人隐私属性,服务效果具有一定的主观性,没有明确的服务标准可以参考,是导致此类合同在实践中容易产生纠纷重要原因之一。此外,目前此类情感咨询服务行业存在监管空白,相关咨询从业人员资质、水平参差不齐,商家设置霸王条款,在消费者支付相关费用后,敷衍了事,消极履行合同义务等都可能是纠纷多发的原因。

截至记者发稿前,李明拿回了4000元退款,邢艺咨询律师后感觉希望渺茫,仍在观望。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