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庆哥,算是远近有名的“老实人”了,今年63岁了,还是一副不显老的样子,每天依旧肩挑背扛带着农具下地干活。
这些年,村里很多人的山地都丢荒了,甚至家门库的一些水田也没人种,庆哥便挑选一些他认为肥沃的,种点玉米红薯那类容易打理的作物,每到秋收,他可要花费比别人多好几倍的时间。
庆哥应该是60年前后出生的人,一辈子几乎没有出过村子,前些年他在广东上班的儿子其实想接他出去住,可他就是不愿意去,既放不下家里的那些作物,也担心不能适应外面的生活。
庆哥自己经常和我们说,在他脑子里,根本没有“人生”那个概念,就像他爷爷、父亲那代人一样,人之所以活着就是父母把他生了下来,至于活着要干些什么、长大了要做点什么,都是一个“命”字注定的。
庆哥这样的思想并不是说着玩的,我和他也算是合得来,虽然比他小一些,但也经常在一起聊天,所以对他自己都不大认识的“人生”倒是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大概在83还是84年,那时候刚刚下放责任制,像我们那样的偏远村子,人们其实都是很茫然的,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大的感受就是曾经大队的桔园没了,油榨屋大米厂虽然还在,但再挑着谷子去打米就得给钱了。
庆哥家里也是一样,他是家里的老二,下面还有6个弟弟妹妹,加上父母就是十个人的大家庭,分田土的时候倒是很壮观,但分资产的时候却只分了十棵桔子树。
庆哥就是那年结婚的,对象的娘家隔我们村大概七八里路,比我们还要偏远。说亲的人牵了线,庆哥和姑娘在河对面的茶亭上见了一面,都说不出什么不好来,两家的家长再见个面,这事就算成了。
因为家里那么多人,大哥早些年结婚后就自立门户,基本不管家里的事了。现在老二要结婚,父亲带着庆哥烧了三个月的红砖石灰。
几父子还去山上凿石头,用板车一车一车地拉回来,在旁边的空地上修了三控红砖房交给庆哥,告诉他你结婚后就住在这里,和你哥一样自己当家做主了。
庆哥那时候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养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娶了老婆就要分家,把他的疑问和父亲一说,父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就是一句你先结婚,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到时候你自然就懂了。
老婆顺利地进了门,那时候的彩礼倒是很简单,但多少也得有点,婚后一个月,父亲就和庆哥两口子分家了,说是你住的那房子和彩礼钱,一共两千块钱,这些钱都是借来的,当然得你们自己还。
于是,刚结婚的庆哥身上就背了两千块钱的账,这个数字其实相当大,庆哥记得的就是那时候的红砖是四分钱一块,两千块钱得自己烧多少红砖来还,他是算不大清的。
但庆哥并不觉得日子很艰难,年轻力壮的他,也就和村里的叔伯兄弟们一起干农活,依旧是种地挖土,还把那十棵桔子树打理得郁郁葱葱,比别人家的要高一个头。
农闲时还一个人从黄土山下挖下来黄土,灌点水进去光着脚在里面踩一通,然后用力摔进一个小木闸子里,用一个拉着钢丝的木弓在上面割一下,一块红砖胚就出来了。
红砖胚晾在一起晒干,够四五万数的时候再去炭山里敲石炭,然后又是用板车把砖胚拉到窑里,堆上石炭烧十天半个月就是能换钱的红砖了。
第一年过年的时候,那两千块钱账竟然只剩下五百来块了,庆哥两口子很开心。
妻子在家里喂了一头大肥猪还有十来只鸡鸭,过年的时候把肥猪杀了,选了一条后腿给父母送过去,乡亲们都说,这伢子真的争气,第一年就有这个样子,今后肯定能发家。
可第二年一开春,庆哥的父亲就病倒了,几兄弟把父亲送到医院,虽然抢救过来,却一下子就老了很多似的。几个弟妹的田地也耕种不了了,只好叹着气把两个分家的儿子叫过来,说是分地吧,把弟弟妹妹们的地也分给你们兄弟俩。
哥哥说死说活也不要,还说我们自己三个都养不活,再加上弟弟妹妹的田地我们怎么活?最后只收了父母那一份,剩下的就全落在了庆哥名下。
一下子多出来七个人的田土,庆哥两口子就忙不得不可开交了,再加上妻子又怀孕了,庆哥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但心里一直有一种兴奋,那就是即将当爹的兴奋。
一年辛苦也是有盼头的,不但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家里竟然还有了一千多块余蓄,这还不算6个弟弟妹妹多少要点学费什么的。
第三年也就是85年春天,庆哥老婆要生孩子了,虽然早早就把村里的接生婆请到了家里,可老婆喊天喊地痛了一个通宵,孩子也没有生下来,天一亮接生婆就让送医院。
那时候还没有成家的三弟就和庆哥扎了一台竹轿子,两兄弟把媳妇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检查一下说是横产要做手术,但镇上的医院条件有限,必须得胸县医院才行。
就这样,庆哥就打发三弟回了家,自己抱着老婆坐班车去了县里的医院,幸好大人还是得救了,但孩子却闷坏在肚子里,家里的存款也花光了。
两口子都已迈入了三十岁的门槛,妻子在休养了四五年后,决定再次迎接生命的奇迹。或许是上天的眷顾,90年底,庆哥的媳妇顺利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让三十出头的庆哥终于圆了做父亲的梦想。
庆哥的老婆,那年在家中静养了漫长的半年有余,身体羸弱到连那沉甸甸的猪食桶都无力提起,仿佛岁月的重担暂时性地转移到了她的肩头,却让她无力承担。
家中的琐碎事务,便如潮水般涌向了庆哥,将他紧紧包围。所幸的是,庆哥的母亲身体尚算硬朗,尚能操持起家中的一日三餐,而儿媳妇也逐渐从病痛的阴霾中走出,恢复了往昔的神采。
时光荏苒,转眼间便来到了90年代。庆哥的两个妹妹与一个弟弟,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成家立业,家中只剩下三个小子仍在书海中遨游,求知若渴。
在外人眼中,庆哥的家依旧困难重重,仿佛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但庆哥的心中却暗自庆幸,觉得自己终于能够稍稍松一口气,感受到一丝生活的轻松与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