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chinatimes.net.cn)记者文梅 北京报道
2020年1月20日,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陶勇被一个突然闯入的男子砍伤,导致头部、左臂、右胳膊前臂、左手掌中以及背后多处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这起恶性伤医事件发生后,陶勇曾在网上发帖安慰关心他的网友,“如果不能做手术,还可以搞科研,还能继续当大夫。”
2024年的秋天,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纪录片《非常医生》中,陶勇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手术室——经过锲而不舍的康复训练,他重新拿起了手术刀。“我最希望我在患者眼中是一个勇敢的医生,不怕摔倒,用更多的公益和人文去温暖患者的内心。”陶勇在片中这样说。
伤愈复出的陶勇对自己的人生和职业是否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认知?在他看来,在医患矛盾日渐凸显的今天,如何才能营造良好和谐的医疗环境?曾经全情投入公益健康快车驻站医生的经历,让他怎样看待公益的意义?
2024年国庆节前夕,陶勇受邀来到华夏时报社,接受“华夏公益会客厅”的专访。
回忆职业生涯中最难忘的一位患者,陶勇认真地想了想,说:“天赐”。天赐是陶勇接触时间很长的一位患者,初次见到天赐时,他还在北大人民医院工作。当时这个孩子还不到两岁,他患有视网膜母细胞瘤,属于恶性肿瘤。孩子的爸爸没钱住旅馆,长期猫在离医院不远的地下通道里。陶勇至今还记得,每次天赐来医院治疗,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关照这孩子,有的送水果,有的送奶粉,还有的捐钱。就这样,父子俩在北京熬了十年。最初天赐是摘除了一个眼球,十年后因病情恶化,另一个眼球不得已也摘除了。好在天赐是个自尊又要强的孩子,没有放弃自己。如今已经20岁的天赐学会了盲人按摩的手艺,在北京顺义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了。
陶勇说,他和天赐父子“是彼此生命中的参与者和见证者。”陶勇回忆,当年他在医院遭到袭击伤害的时候,天赐的爸爸哭得特别厉害,说:“如果能行,我愿意把我的手捐给你。”这个为了给儿子治病在北京苦熬了多年的父亲告诉陶勇,自己这辈子就哭过两回,一回是儿子天赐第二只眼睛也被摘除的时候,另一回就是听说陶勇受伤的时候。
陶勇的一些学弟学妹告诉他,现在,医学生一毕业就有40%的不干专业。其他姑且不论,但相较于临床医生,起码没有风险。陶勇认为,如何让年轻人留在公立体系,愿意踏踏实实地走这条漫长艰辛的路,是一个问题。他说:“所有的医护人员其实一直都在呼吁,希望能够得到有尊严的、体面的收入。现在我们不太清楚的一些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陶勇说自己真的命很好,遇上了很好的老师。“我的两位导师姜艳荣教授、李小新教授,以及我在德国的导师尤纳斯教授,都是国际上很知名的眼底病专家。他们很勤奋,对于医学的理解也非常深刻。因为我在这条路上得到名师指点,就能走得更快。”
如今的陶勇有着多重身份,他是眼科医生,还是科普大V、科技医疗创业者和公益人。自走上学医这条道路,到学有所成回馈社会,再到帮助弱势群体,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在陶勇的影响下,他的女儿也越来越愿意参与公益活动,还利用暑假在一个专门给盲童做学龄前教育的公益机构做义工,每天吃住都和那些孩子在一起。
《华夏时报》记者问:“对于您来说,曾经的那段过往,在此后的人生当中,除了留下伤疤之外,还在您的心上留下了什么?”
陶勇笑了,“留下了抗体。我经常觉得是这样——我们的环境中充满了细菌病毒、各种微生物,如果你不会被他打倒的话,他就会让你的身体产生抗体,让你的精神免疫力更加强大。”
以下为访谈:
再见,王阿婆
《华夏时报》:欢迎陶勇医生做客华夏公益会客厅。看了往年您的工作履历,有一段经历特别让我感兴趣——从2009年到2010年,大概是两年时间,您先后在江西、广东、河南等省做健康快车的驻站医生。能不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段工作经历?
陶勇:1997年香港回归的时候,每个省都给香港捐了一些礼物,香港回赠了一辆列车。这列火车上有手术室,有病房,有检查设备,有会议室和厨房。然后就在不同省份的铁路轨道上停留,为当地老百姓免费做白内障复明手术。后面因为不断地有捐赠,发展成4列健康快车。所以每年每辆列车会停三个站三个月,所以每年差不多可以帮助12个省的不同地区,去做白内障复明手术。
很多人问我,健康快车上的那些老人,是不是揭开纱布的那一刻,都是那种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我说其实不是,揭完纱布之后,他们一开始会愣一愣神,觉得好像有点不太相信,但是马上就会坐到那个病房的小凳子上,去看窗外的景色。他们特别“贪婪”,希望留住眼前的这个光明,生怕后面又会失去。三个月的时间,给当地完成1000—1500例白内障复明手术,全都是免费的。所以我会觉得,做公益其实是特别好的一件事情。
《华夏时报》:三个月1000—1500例,这个工作量是相当大的。
陶勇:对啊,其实它是要一套体系,不光是我们在上面做,他得有当地的医疗机构配合,去农村的深山沟里头筛,筛完之后,接到车上,我们检查评估适不适合做,能做就留下来,不能做还得拉回去,或者再帮他想别的办法。手术成功率几乎都是接近100%。因为我们选的也都是比较成熟的医生。
但是有一年,在江西乐安那一站,其实我是有例外的,那个时候天上有点下雨,有一天,有一个驼背特别严重的阿婆,几乎背弯90度那种,眼窝很深陷,而且眼睑茧粒特别小,手术空间很小,难度很大。关键她这个白内障也很严重,浑的一塌糊涂,基本失明,一点也看不见。所以我就跟当时的联络员说做不了。但这个联络员为阿婆求情,他说其实王阿婆是孤寡老人,她的丈夫孩子几年前就去世了,她一个人这些年在黑暗中就这么摸着过了几年,而且她最近肚子里还长了一个瘤子,时间不多了。这个时候,王阿婆自己就说了一句话,因为我是江西人,听得懂她的意思。她就说“我想亲手给自己做一件寿衣”。了解我们当地风俗的人都知道,当地的阿婆一般去世前,都要穿一件自己亲手做的寿衣,这样,到了那边才能被亲人认出来,一家人才能团圆。
我当时其实很犹豫,因为说实话,那时候我也很年轻,万一做坏了呢?车上的条件也有限。但同时我也在想,对于阿婆来说,如果她没有这次手术机会,可能就意味着,她会认为她这辈子永远都不能跟家人团聚了。最后还是破天荒给她做了,两个眼睛一起做的。为了做手术,在她驼背底下垫了四床被子,我们站着给她做的,第二天恢复了。
《华夏时报》:成功了。
陶勇:成功了。在那个手术过程中,阿婆一动也不动,真的一动也不动。我就觉得那个时候,她就像一个坚信黑暗终将过去,光明即将到来的教徒一般虔诚。
《华夏时报》:她把命运交给了你们。
陶勇:手术其实挺难的,一般手术我们十分钟以内,但她得做了半个多小时。我以为这个事就过去了。三个月之后要离开回北京,当地的联络员又找到我们,说阿婆其实在做完手术之后一个星期就过世了。一个星期里,她给自己做了一件寿衣,在寿衣上面缝了两个口袋,一边是她出嫁的时候,她妈妈送她的木梳子,另外一边就是她丈夫和儿子的黑白照片。两个口袋都被缝死了,这样就再也掉不出来了。联络员说,阿婆特别感谢你,她说谢谢你帮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打那以后,我轻易不愿意去跟病人说“不”。可能从常理而言,对于这样一个生命倒计时的孤寡老人,冒险给她做手术,是一件“不划算”的事,但对于她来说,这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所以不能够用“划不划算”来衡量。后来包括很多严重的眼外伤,农村一些经济比较困难的患者,还有艾滋病人,我都会想办法尽量地去治疗,我觉得跟王阿婆对我的影响也有关系。
医生不是上帝,同样需要关爱
《华夏时报》:那两年(健康快车驻站医生)的生活,对于您的整个生命或者说职业经历来说,意味着什么?
陶勇:我觉得其实是意味着对医学的理解会不太一样。如果我们习惯了去拒绝,从保护自己的职业安全性去考虑的话,那其实就应该去尽量地去拒绝一些有可能会砸在手里的、风险大的一些患者。
《华夏时报》:您说了一个词叫“砸”?也就是说,医生一台手术的成功与否,可能会对您的专业口碑造成直接影响。但是医生也不是神啊,他有可能会失败。
陶勇:对吧,我不能保证我每一台手术都是100%成功的。从道理上讲是这样,但有几个人愿意讲道理呢?好多时候因为种种因素,那就不讲道理啊。那我们要不要冒这种风险呢?有好多事情是当你有选择的时候,其实你是可以不一定选择,让你自己总是接一个烫手山芋的。
《华夏时报》:但是我在想,如果我是患者,当我在大夫的眼里,被做这样一个评估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很无辜啊,我也很被动啊。我多希望我眼前的这个大夫,能够就从医学的纯粹的角度去治疗我、去帮助我,而不是你要先琢磨一下,这个手术是不是有风险,或者万一砸了呢。但我相信,这不仅是您个人的一个研判,是不是某种程度上,在当下的医疗环境当中,可能都会有这样的一种认知?
陶勇:对,因为这是一种普遍的问题。首先,一般能把病耗到很难治的地步的,往往可能是教育背景、收入等没有那么好的人。你会发现:穷人得重病,富人得轻病或者不得病。对于得重病的人来说,往往他跟你的认识水平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他有他的理,甚至有的人连字都不会签,他不识字。
《华夏时报》: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陶勇:不签字,按手印。
《华夏时报》:证明是他本人。
陶勇:对。所以有好多事情现实是很残酷的。有很多东西其实你要明白:让对方理解一件事情,沟通成本往往会很高,经常有病人拿着病历本看了好多家医院,说就是要搞明白一件事——手术好还是激光好。结果你看了10个大夫,5个说激光好,5个说手术好。
《华夏时报》:那咋办?
陶勇:所以你只能跟他说呀。这个大夫建议你手术,是因为他做了很多手术,他对手术更了解;那个大夫打了很多的激光,是因为他对激光更了解。所以你前面一定要有一个定语:是这个大夫做这个手术好,还是那个大夫做那个激光好。脱离了定语的情况下,你光聊技术没有意义,公鸡和母鸭子你永远比不出来谁好。
《华夏时报》:但是对于大多数患者来说,他没有这种研判能力啊,那怎么办?
陶勇:那怎么办呢?我们接不接这种烫手的山芋呢?他只要结果,他只看结果。
因为事上你很难说清楚,是这个病本该如此,还是会像到时候有些大家会说:是你治坏了。其实我们社会应该共同形成一种机制,就是要一起去保护那个愿意帮助别人的人。陈行甲老师我相信你也很熟,其实他对医务人员就做了很多让我们很感动的事情,包括疫情期间,他为一些去世的医务工作者的孩子专门发起了一个公益项目,一直把他们抚养到上大学。
《华夏时报》:您觉得,当下咱们国内的这种医患关系之所以这么紧张的主要原因,从情感的角度也罢,还是从社会环境的角度也罢,您会怎么去理解它?
陶勇:首先我想说,我们一定要把伤医事件这种刑事案件,跟普通的医患纠纷区分开,因为我本人就是伤医事件的亲历者。伤害我的那个凶手,其实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的人格就是那种偏执型人格。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父母断绝关系了,而且也有犯罪前科。岁数也不小了,也没有家庭。平时性格上也是那种沉默寡言的,可以说是一种反社会型人格。
第二,关于医疗环境的改善,我个人的意见,就是整个医疗环境绝对不可能指望医生单方面就能把它维护好,一定要共同维护。第三,我本人也是坚定地支持医疗一定要分级诊疗,基层全科社区医院它必须得是第一关,常见病、多发病就得在这个层面消化掉。
《华夏时报》:现在对于医生群体来说,除了您刚才提到的公众的理解、认知之外,您觉得在政策层面,是不是也能给予你们更多的一些利好?
陶勇:肯定还是会做很多政策调控,我相信方法总比困难多。包括最近温州医科大学李晟医生的伤医事件,也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建议在大医院要推行安检。我本人也特别赞成和支持,因为只有严格安检,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恶性伤害事件。当然我本人也认为,光靠这种严格安检,其实可能也不是我们所想要的。对于医生来说,为什么我们要把自己置身于一个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森严的环境之中呢?那么冰冷的环境也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所以我们其实也是在推行光明天使守护志愿这种志愿者项目,是希望让医院真正地变成一个春天,让所有的大众一起参与进来,把医疗环境维护好。
我觉得其实患者需求是多方面的,希望能得到更好的体验感是所有人都希望的,但同时大家也希望能够少排队,快点轮到自己,药便宜点,甚至免费,治疗费越来越低。当这些所有都要由医生来满足的时候,除非他是上帝。
《华夏时报》:您也是从传统路径走过来的,现在转到了非传统路径上。我想知道,对于患者来说,这种从传统路径到非传统路径的切换,对他们来说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或者说,对于患者来说,直接的影响会是什么?
陶勇:首先对于我个人而言,现在我经常自嘲,说我现在不务正业,又是出科普书,又是做科研成果转化,不像过去,整天坐在那里头,就是开药、做手术。但我内心是认可我自己这种做法的。我不是真的不务正业,是因为我现在这种做事的方法,效率比原来高了。像我的眼内液精准检测技术已经推广到全国的24个省的1100家医院,帮助了10万名疑难眼病的患者,而且部分技术的产品,已经被授予医疗器械注册证,美国的FDA认证,欧盟的CE认证,哥伦比亚准入,已经在中东北美阿拉伯国家销售,它瞬间就可以帮助到成千上万的人,效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对于我们的大众和患者来说,你也必须用今天的方式看病,才能看得更有效率。
公益融入生命,此生了无遗憾
《华夏时报》:现在您的社会角色特别多元。您是医生,是公益人,是科普大V,还做社会创业。我发现所有您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其实公益元素都已经贯穿和融通其中了。您自己会认可这种说法吗?
陶勇:对,我们的公益项目“光芒计划”其实就两大部分,一部分用科普、用科技手段,让公众可以更好地掌握健康的用眼知识,以及在早期,医生可以辨别和诊断疾病,就会降低人们致盲的机率。还有一部分,就是用人文和公益来帮助这些已经失明的人,让他们即使不能够获得光明,但仍然可以获得希望。这里面也包括我们的心理关爱、生活重建、职业培训和再就业指导。其实一定程度上,我觉得作为一个个体而言,我们需要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体系,光芒计划其实也是我们现在整个团队做的这套事情的总纲。
《华夏时报》:从有记忆到现在,对公益的认知这种变化,您觉得大吗?
陶勇:我觉得是比较大的。一开始我觉得,可能只要你愿意奉献爱心就好。但是现在你会发现,其实做公益是需要有智慧的。其实做公益这件事,我自己并没有想太多。如果你不是发自内心的兴趣,觉得做这件事情有益,觉得这件事情是你想做的一件事情,只是一种表演,或者是我不得不去这样做,做完之后呢,我还得有一些回报的预期,做公益这件事情就会很难。其实好多事情,我认为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我有时候觉得,我这辈子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有一个人这么说,他说在你当时受伤的那个现场,有一个你们科的员工,替你赤手空拳地挡刀,耳朵被削了半个,头上大块的血肿,很大的一个口子,他说,说明你做领导是成功的,说员工愿意挺身而出,说明你真的得到了科室人员的拥护。他说,有患者愿意为你落泪,而且当时犯罪现场也有患者家属去替我挡刀的,说明你做医生是成功的,我想想确实很有道理,我觉得人生没有什么遗憾。
《华夏时报》:我不知道这样的一段过往,对您来说,在此后的人生当中,除了手上留下了伤疤之外,在您的心上留下了什么?
陶勇:留下了抗体。我经常觉得是这样的——我们的环境中充满了细菌病毒、各种微生物,如果你不会被他打倒的话,他就会让你的身体产生抗体,让你的精神免疫力更加强大。
责任编辑:周南 主编:文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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