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家琪
农家乐“怡园”的树荫下 ,我们一行退休的大爷大妈十余人有的饮茶聊天、有的打牌下棋,乐在其中。
“买花吗?黄桷兰。”一位大爷穿着件很陈旧的外套,下面灰布长裤,脚上一双帆布鞋,走近围坐在桌前的我们。
他手里捧着一个纸盒,拿给我们看,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许多的黄桷兰花,飘来淡淡的清香。
“好香哦。”女同胞们起身围了上去。
我看了看他,花白的头发,皱纹堆满那张黝黑的脸,手掌的皮肤显得很是粗糙,一看就知道,这是长期在太阳下做繁重的体力劳动,沧桑岁月给他留下的痕迹。
他用右手从纸盒中拿起一串用白线串连起的黄桷兰花,说:“五朵一串,一块钱。”嗓音有点沙哑。
我拉过一张椅子,对他说:“大哥,你坐吧。把花都放在桌子上,让她们自己选,我保证,她们会把这些黄桷兰,给你全买了的。”
“这花新鲜,刚摘的,娇嫩,挑选时,请大家轻点。”他把纸盒放在茶桌上,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纸盒里,一朵朵黄桷兰,花蕾含苞待放,有些花瓣开始初绽,从花蕊透出芬芳馥郁的香气,在我们身旁浮动,阵阵花香袭人。
“大哥,你高寿?”我问他。
他看了看我:“虚岁,今年七十七。”
“这花,你是从花市上批发来的?”
我递了支“熊猫”香烟给他,按开打火机,替他点燃,自己也点了一支。
“谢谢。”他抽了两口烟,轻声说:“不是。我父亲早年在自家屋后栽的黄桷兰树长大后,开的花。每到花期,花多,摘下来,总能卖几个钱用。”
我点点头,和他交谈着。他说,他家离农家乐不远,他骑车来的。我注意到在院内露天茶园旁边,停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在我和他交谈中,女同胞们将花全买了。他很小心地把收的花钱放进身上背的小布包内,向我点了下头,朝三轮车走去。
望着他蹬车时弯曲的背影,我不禁摇了下头,心想,这把年纪了,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他为啥?
晚上,冷雨敲窗,听着雨声滴滴答答,我久未入睡,点开手机,又看了看刚写完的短篇小说稿,作了些文字和标点符号的修改、调整,直到夜深人静,才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晨曦微露。淅淅沥沥的夜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我看了看对面床上的老伴,她还打着轻微的酣声。轻脚轻手,我穿衣、下床、刷牙、洗脸,打开客房门,转身把门轻轻关上,下楼走到院子里。雨后,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走出农家乐,来到了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这小镇显得安静。活动几下筋骨,我打起了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一招一式中,不经意间,目光所及,我看到昨天卖花的他,在街对面骑着三轮车过来。
“大哥,你好。这么早?”我招呼他。
他听到了我叫他的声音,把车蹬了过来:“清早,活动身体,好。”
“你又去卖花?”我问。
他摆摆手:“不。花,还要过几天才可以摘。四处转转,有人坐车,就拉点生意。”
拉生意?啊,他挣钱。我说:“能不能拉我去一趟菜市场?”
“可以。市场离这里有点远,在镇子边上,我蹬车有些慢。”
“没关系,我就是去逛耍。”
我抬脚踏上三轮车,坐下。他蹬起车,沿着马路边行驶,迎面清风徐来,轻拂着我。看他弓着背蹬车,我起了个念头,想试着探究一下他这个人,想了想,我说:“这位大哥,你年长我五岁,像我们这种年纪,现在大都靠退休金就可以生活,你还出来辛苦挣钱?”
他的脚停下来,向后掉转头斜瞟了我一眼,慢慢回过头去,缓缓地蹬动三轮车,车行得很慢。
想什么呢?他。是我的问话有点冒失、唐突?我不免有些忐忑起来。昨天的偶遇,今天才见二次面,相互都不熟悉,刚才我的问话,也许让他气恼了?
过了两三分钟,他开口,边蹬车边说:“你我算是同时代的人,几十年都经历了很多。其实早在六一年,十八岁,我就参加了工作。我看你是有点文化的,如果你乐意听我的过往故事,我可以对你讲个大概。”
我忙说:“大哥愿意讲,我很想听。大哥几十年,经历一定不寻常的。”
“好吧,我讲给你听。我父亲是修房子的,街道修缮队。他去世早,五一年,我八岁,刚读小学。父亲得的肺结核,你晓得,那时,称为‘痨病’。父亲经常吐血,很难治,家里也治不起,没拖多久,大概有一年,父亲病死在家中。剩下我和母亲,靠母亲糊纸盒、捡破烂,帮人家缝补衣服,供我读书。小学读完,我不想再去学校,要去挣钱。母亲是文盲,她只好跟随我。我上学读书虽然晚,当时也不到十五岁,工作不好找。就和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去捡二炭卖。馆子里倒的炭渣堆在外面,有些没有燃尽的煤,还能烧,捡来可以卖钱。到河坝头打碎石、进工地去担泥巴,在路边上拉飞蛾,这些我都干过。你知道不,啥叫拉飞蛾?就是看到街上拉架架车运重东西的师父拉起太吃力了,问师父要不要飞蛾?师父说要,会拿根背绊绳子,栓在架架车旁边,让你套在肩上拉车。师父拉中杠,飞蛾拉旁边,多了个人,跑起快点。拉到了目的地,师父会按距离远近,给飞蛾工钱。”
他刹住车,说:“我给你说这些,是因为有一次我去拉飞蛾,师父是个中年人,路上,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搬运公司上班,他能介绍我去工作,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就这样,六一年,快到十九岁,我当上了搬运公司的一名装卸工。没想到,在那儿,我只干了五年多。”
“为什么?”
”六六年全国搞起了‘文-革’运动,大字报大批判,有人揭发,说我散布过反动言论。”
他是小学文化,会散布什么反动言论呢?我问:“你,说了什么吗?”
“唉!”他长叹了口气:“有一次,我们五个装卸工去外单位装卸货物。八月间,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上发烫。我们都穿着短裤,光着上身打个光胴胴。装装卸卸尽是笨重的,大木箱、铁柜子,也不晓得里面装的啥子。豆大的颗子汗顺着头脸脖子前胸后背往下淌,搭在肩膀上擦汗的毛巾打湿得水流。实在累惨了,我当时随口骂了一句,妈的X,这个太阳太霸道了,硬要晒死人!不想,这话有人反映上去。这还得了,我被抓出去批斗,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关起。十多天后,搬运公司开除了我,马上被来的警察押走。那时有个公安条例,最后判了我三年,送进监狱劳改。”
三年。不知他母亲一个人,是在怎样艰难的环境中度过的。
他在回忆中继续讲述给我听。
刑满释放他回到家,看到母亲瞎了一只眼睛,母子二人大哭了一场。他去派出所去街道办事处,找不到正式工作。他只有到处去挣钱,做的都是出力气的活路,最先去给街上住户送蜂窝煤。为了多挣点钱,他一天送很多户,有时拉到天黑才回家,拉了差不多三年。他没日没夜地找事做,给别人挑自来水、运拉圾、掏阴沟,拉粪水,又脏又累别人不愿做的事,他都去。为了让母亲治另一眼睛的白内障,他省吃俭用,一分一角一元的存钱。这么多年,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除了母亲,生活上少有人关心他,一直打单身。他快四十岁时,母亲托乡下的远房亲戚帮忙,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给他说了个乡下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并且腿脚不方便,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留下后遗症有些残疾。婚后两年,他老婆生了个男孩。有了孩子,他母亲他老婆他自己有了点欢乐,生活虽然贫穷清苦,家里也有了些十分难得的笑声。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两年,他老婆又怀上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老婆早产,大出血。他把老婆和肚里的孩子,用架架车送到医院,两娘母,都没能抢救过来。
动了白内障手术的母亲,用一只眼睛照顾孙子。为了家里三张嘴巴,要生活,他拼命挣钱,天天起早贪黑,出去奔波劳累,四处找活路打工。
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发现孩子手脚无力,使不出劲。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得了一种病,叫“重症肌无力”这是神经系统疾病,由于,发现晚,已发展成全身型重症,再不治,会危及生命。
讲到这里,他抬头望着天空。过了好一阵,才继续蹬动车子往前。
我想,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勾起了他内心的苦楚。我有点内疚,此时此刻,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能劝慰他,心中有种凄然的感觉。
他朝前蹬车:“医生告诉我,这孩子长大成人,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小时候,孩子对我说过,他有时眼皮睁不开,我还以为,是他没有睡夠,不在乎,谁知把儿子的病耽误了。从那时起,天天都要吃药,一直到现在,儿子三十多岁,病好了一点,穿衣吃饭自己勉强能做,别的什么也干不了,浑身使不出力气。”
“你母亲呢?”我问。
他说: “母亲一直照顾孙子,千辛万苦把我的儿子带大,十年前,就去世了,八十三岁,母亲她,苦了一辈子。”
他的家和他,真的是,命途多舛啊!
“那,现在,你和儿子如何生活的?”
“先前,街道办事处发点救济金,我自己再去找点钱,维持生活。最难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儿子和我身上的衣服,实在不能穿了,都是买最便宜的路边货,穿了又穿,破了补个疤,补了又补,这样生活了几十年。熬到这几年,才好了起来。现在街道办事处每月发给我低保一千二百元,发了有五年时间了。又帮我儿子申请办理了残疾证,每月残联发五百元补助。儿子看病开药,也都在社区医院,特殊门诊,费用全免。如今的政府,真的好。我坐过监狱,劳改过,这些年,逢年过节,社区工作人员都会送些米面油肉……”说着,他抬起右手擦拭着眼睛。
三轮车停了下来, “到了,市场。”他说。
“多少车钱?”我问。看了下手表,三轮车走了快一个小时。
“八块。”
我身上没零钱,拿出一张百元给他。
他说:“我只有几块钱零钱,没法补你。”
我下车,把钱往他腿上一放,说:“多的钱不用再补给我,你留着。”转身快步进了拥挤着很多人的市场。
逛了一小时,我才提着两包苹果,走出市场大门。
门前停了好几辆载客的电动三轮车。
我一眼看到他,居然还在街边,他也看到了我,把车蹬到了我面前。
我坐上车。他蹬了一会儿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儿子咋办?谁来照顾他?”
我想了想,说:“我相信,政府会照顾他的。”
他说:“其实,我很想把儿子病治好,使他能自食其力,这,只能是我的梦了。”
我想起认识的一位名老中医,心中决定从农家乐回城后,自己去打听打听,重症肌无力,这病能不能治好呢?或者让病人经过服中药理疗针灸,中西医结合治疗,是不是可能减轻病情,使肌肉力量有所增加呢?
回到了“怡园”他停住三轮车 ,从包里掏出钱,说:“车费来回十六块,应该补你八十四块钱。”
看着他注视着我的坚持的目光,我收下了他补我的钱。留了一包苹果在三轮车上,我告诉他,这是送他儿子的。他道了声谢谢,蹬起三轮车朝前走去。
同行的朋友们静静地听我叙述完我听来的故事,都忍不住一声叹息。大家议论纷纷:这位老大爷大哥也太不幸了,几十年漫长的岁月,一直祸不单行,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世上人千千万万,有的人一生走的都是坦途顺境;有的人一生中遭遇坎坷逆境。冥冥之中,难道真的人生似有定数?众生都是循着命运的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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