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 金角财经(ID: F-Jinjiao)
作者 | 角爷 李炜
“总算有人站出来说这事了。”
在江西信丰农夫山泉媒体交流会结束后,现场有记者说出了这句话,打破了震惊带来的沉默。
11月20日下午,农夫山泉创始人钟睒睒在一场名为“只有一根藤上连着的瓜,才能有与农民同频共振的情”媒体交流会上,讲述了信丰脐橙产业的起落发展,包括遭遇“黄龙病”导致脐橙果园被团灭,如何通过养狗来搜索生病的果树等。说完以后,参会的媒体人预感到宣讲要结束了,开始收拾纸笔物什,准备离场。
这时候,钟睒睒话锋一转:“我希望借助这个场合,来喊话互联网的大佬张一鸣,今日头条、抖音。以强欺弱,霸凌弱小。这不是你个人的行为,是对人类技术文明的亵渎。请立即删除对我的伤害与污蔑,删除言论,图片,停止对一个中国公民的侵害。今日头条你是实际控制人,请你承担企业文明的规则……请平台单膝跪地,向受害者道歉。”
近二十分钟的表达里,钟睒睒从算法对其个人、企业及大众的侵害,算法内容平台的责任与法律义务,以及算法内容平台文明准则等方面进行抨击。
最后他说:“请各位媒体的公正力量,共同捍卫网络舆论的文明价值。”座下响起了一阵掌声。待采访环节结束后,钟睒睒离场。有人说,“天下苦算法久矣”,有人说,“这老爷子豁出去了,无所‘吊’谓了”,也有人说,“钟总还是活在旧时代啊。”
无论何种观点,大多参与者认为,这起码是一个很值得赞赏的公共表达。毕竟经历这么多年,算法早已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地渗透社会的毛孔,也让不少公众人物噤若寒蝉。
算法没有价值观?
何为算法?
心理学中有一种现象叫做“尖叫效应”,指的是如果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尖声大叫,他就可以迅速吸引大多数人的关注。
在资讯传播领域,“尖叫效应”指通过反差、猎奇、对立情绪、血腥暴力、情色擦边等低俗内容,迅速引发人们的大量关注。无论是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还是引发指责批评,只要能博取流量,传播者就能从中获取高额的回报——这就是算法内容平台的核心。
在算法的世界里,很容易产生无缘无故的恨。
对于这一点,钟睒睒看得很清楚:
“那些天天在骂钟睒睒的人,他不是一个利益所得者,他是一个受害者,他跟钟睒睒是一样的。”
在11月20日下午的活动,尽管讲了不少“狠话”,但钟睒睒看上去还是相当平静的,直到有记者提到关于母亲的一个问题,钟睒睒止不住开始流泪。
“大年三十的时候我们全家团圆,我就跟她讲,我说你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可以百岁的老人,因为你一点毛病也没有,你还在上老年大学,起码来说没有心血管疾病……但是我3月5号去参加日本的国际食品展,3月11号接到我姐姐的电话,她第一句话说母亲走了,我还以为就是到诸暨去了回老家了,后来才知道母亲走了不在了……就是那一刹间我的感觉我就没有依靠了。”
说这番话的过程中,钟睒睒反复说了几次“不好意思”,流露出首富和企业家身份之外的丧母神色,眼红、流泪、抑制不住地抽噎,这些感受并不是能表演出来的。
钟睒睒母亲是1947年参加革命的老党员,浙江省妇联离休干部。这样一个老革命老太太,看到自己儿子被贴上短胡子像日本人的画面,常人都能想象那种恶意与冲击。
但这番真情实感的感慨能传播多远,能让多少人看到,恐怕也很难让人乐观。
在算法面前,有利于传播的话语无限放大,而自证清白的抗争会瞬间被扼杀。“农夫山泉的山麓图片是富士山”“农夫山泉的瓶盖是日本国旗”“农夫山泉迟早是一家美国企业”,这些毫无根据的联想在算法的加持下,让仇恨在很多人心里生根发芽,但却可以对人类最朴素的母子亲情视而不见,更别提对事实澄清的无动于衷。
“自己的一分钱都没出去(海外),都在国内。”“我的儿子现在36岁了,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利。我作为父亲,没有给他什么,他仍然是职工,一分钱股权也没有。”“农夫山泉永远是中国企业,中国企业有特征性,他的所有权人必须是中国人。”
钟睒睒这番正面直白的澄清,陷入了“六子吃粉”的诡异困境,要怎么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呢?说什么都被会被曲解屏蔽,似乎唯一的办法就是剖开肚子,以死明志才行。
将一个人逼到绝路上去,这才是算法真正恐怖的地方,而这样的事情并不遥远。
2023年5月23日,武汉市某小学一名一年级学生被老师驾车撞伤,后经医院抢救无效不幸离世。6月2日,这名小学生的母亲从自家小区24层一跃而下,坠楼身亡。
在经历丧子之痛的10天里,这位年轻母亲承受了来自网络世界最纯粹的恶。
在视频中,这位母亲化着淡妆赶到学校,没有大哭大闹,还拦住了要对肇事老师动手的丈夫。在正常人类的价值观里,这位母亲是理性且坚强的,她知道教师并非有意撞伤儿子,暴力只会让事态恶化,因此拦着丈夫不让他冲动伤人。
但在网暴者口中,她显得“过于淡定”、“穿着打扮是用了心的”,“这位妈妈是想当网红吗?”……这些毫无根据的指责,经算法推荐,在一批不关注事件本身,唯一出发点是“看热闹”的网民中传播发酵,引发了更多无端猜测。
这位年轻的妈妈因网暴而死,但在算法的世界里,不会停留片刻为她缅怀反思,只会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能够制造流量释放仇恨的对象。
很多人不会否认的是,一个藏在网络背后的普通人,可以成为一名疯狂的暴徒;但同样很多人也不会相信的是,当一个正常人在钟睒睒面前听完关于母亲的过世,跟随那位武汉年轻妈妈到现场感受丧子之痛后,还会理直气壮地去指责他们“毫无良心”“只想当网红”。
所以,这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里?“有人利用了算法,屏蔽了多角度的信息,制造单一叙事和恶意对立,”钟睒睒在11月19日晚间的采访里说,这种行为不仅破坏了公平的舆论环境,也让公众陷入片面认知。
有人曾经说算法没有价值观,世人皆以为算法能带来更便捷的生活和更美好的世界,但如今这些都要打上一个问号,算法可能不仅有自己的价值观,而且还要杀死反对自己价值观的人。
算法的暗面
我们来看一个悖论。
——今天,无论是媒体还是一般网民,谈到算法,很少谈“算法之美”,而往往把某个事件与“算法之恶”联系在一起。简单来说,这不是某个平台决定的,而是传播效应决定的。你说“算法之美”没有人关心,也不会传播得出去。
算法平台通过数据推算,抓取最吸引人的部分,推荐给匹配用户,减轻认知负担。这种高度强调效率的模式,决定了内容都是高度简化,只取最极致部分或是意思完全片面的部分,精准刺激人性的兴奋感。直接的后果,就是舆论失衡。
过去一年,农夫山泉多次成为网络争议的焦点。从产品定价到环保议题,钟睒睒认为,这些争议背后隐藏着算法推动的舆论失衡。“很多批评并非基于事实,但算法强化了偏见,让更多人看不到完整的信息。”
在采访现场,当钟睒睒说出他不恨那些骂他的人,这些人也是受害者时,现场的人愣了一下,因为这超出了一般“爱恨情仇”的逻辑。他继续表达说,底层公众往往只是受害者,真正制造恶意的是那些掌握技术和资源的人。“他们用算法放大情绪,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不同的声音屏蔽掉。”
毋庸置疑,这个提炼是准确的。在算法时代,甚至有人专门投算法所好,生产海量内容,投喂手机用户。
山东自媒体村带头人李传帅,就因为“流量密码”体验了一段过山车般的人生,给我们揭秘了算法内容平台是如何起家的。
2016年,26岁的李传帅从北京回到山东李庙村,带领同村的农妇们搞了一个自媒体工作室,平均每人运营三个账号,在今日头条、百家号等平台上发布内容赚钱。
很长一段时间,李传帅工作室生产爆款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最高的时候一条爆款能在平台获得近万元补贴。李传帅会在这笔钱里抽出一到两成分给作者。几乎每个作者的月薪都能达到7000元以上,最高者甚至接近20000元。
“标题应该再长一点,三段式最符合人的阅读习惯,比如写富士康的话,标题里最好讲一讲当年的跳楼往事,读者肯定会关心。”
算法平台对内容的要求,并不是深度、好看或者高质量、有意义,甚至不要求文本的完成度。平台需要的,是可以快速产出大量的、低认知负担的、刺激读者感受的内容。因此,同样的内容储备量,在社交门户可能足够消耗1个月的时间,但在算法内容平台上几分钟就能快速浏览完毕,这个时候如果用户仍然进行高频刷新,平台就会陷入没有新内容可以提供的窘境。
只有圈定了足够多、足够广泛的用户,算法平台才能推动它的模式运转。按照李传帅这些员工的操作,每人一天就可以产出3篇,50个员工一周无休,产出的内容数量就达1050篇。
过去几年,如李传帅一般在信息流平台里迅速生长起来的内容生产者,正在切身经历一个被“推荐算法”驯化的过程。就扩大内容的传播力与影响力而言,创作者看起来似乎与平台利益相通,所以他们天生就会积极适应平台生态中层出不穷的热点和规则。
但事实上,他们所妥协低头或拼命信奉的这套逻辑是脆弱的。算法分发带来的把关权力让渡,使平台形成流量至上的价值观,却忽略了自身实际扮演的媒体角色以及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导向作用。
当算法内容平台想要更多的流量,创作者则通过猎奇、对立、阴谋论等方式产出匹配的内容,网络暴民、铤而走险也由此产生。按照钟睒睒针对张一鸣说的“产品论”:算法内容平台是个营利性企业,你用流量来营利,也就是用流量来制造产品,你必须对你的产品承担起法律责任。
这也就涉及到了他所说的“避风港原则”,所谓避风港原则,是指在著作权侵权案件中,网络服务提供者在接到权利人通知后,有义务删除侵权内容,否则将承担侵权责任。如果侵权内容不在网络服务提供商的服务器上存储,且不知道哪些内容应该删除,则不承担侵权责任。
那么,也就是说,算法内容平台可以以内容是用户生成,并不存储于自己服务器为由,对内容进行免责。以钟睒睒的说法,如果你买到了一瓶劣质的牛奶,超市和生产商都要承担责任。但因为避风港原则,平台可以不为用户的谣言负责,甚至可以给予谣言更大流量,可以奖赏谣言制造者。
这也就生成了一个和现实秩序背道而驰的算法世界。
我们还能挣脱算法吗?
对于低俗、诈骗与色情类型的内容,精于算法的平台真的无法有效处理吗?
我们曾拜访过一个专门研究算法技术的教授,她认为这种处理本不存在多大的技术难度,但代价可能是降低用户停留的时间。
因为不去放任这些低俗、诈骗与色情类型的内容,平台的内容供给就可能不足,带来的情绪刺激也不够多,进而影响平台的吸引力和竞争力,最终伤害平台的商业化利益。所以,要把内容数量提升上来,平台就得降低门槛,以匹配其精心设计好的商业模式循环。
比如说,近年各算法内容平台开拓三四五线城市的市场,带来愈演愈烈的“中老年饭圈”现象。
“大量的中老年人进来,通过这些低劣虚假的账号,沉浸在谎言编织的想象中,对设局的人千依百顺,然后呢?买‘爱豆’们的东西、打赏‘爱豆弟弟’,这不就是养熟了再获利吗?一套内容提供者、平台、消费者之间的逻辑不就生成了吗?”这位教授认为,这种模式是可以快速在不同的市场复制。当然,如果这些提供内容的人不“遵守规则”,跳出平台销售商品与打赏的体系,额外让他们转账巨额款项,就很容易出现意外了。
说到底,算法之所以有取向,本质还是在利益二字,对于一家公司而言追逐利润更是与生俱来的,那么纵容算法作恶似乎也就不奇怪了。在中国,以短视频为代表的算法平台用户达到10.26亿,也就是说超过70%的中国人每天都在被算法影响和左右,每一个人都可能被算法侵害,其中不乏中老年人。
最近火热的中老年短剧,就很典型。近两个月,中老年剧在短剧榜单中纷纷屠榜:WETRUE短剧热度榜中,《闪婚老伴是豪门》上线后连续五日霸榜第一,话题量已超23亿;《闪婚五十岁》《老炮儿之上阵父子兵》的话题量也分别达6亿、3亿左右。
这些短剧为什么这么火,中老年人爱看只是一方面,但恐怕舍得花钱才是平台纵容的关键。有网友在社交平台表示,发现自己的妈妈每天看剧情类短视频,一个月花了6000多元,自己劝说无果,于是向网友发帖求助。
这位网友应该庆幸,因为一个月充值6000块实在是不算什么,有网友表示自己65岁的父亲同时在看5部短剧,每天在沙发上随意一躺,就能连续刷上几个小时,累计充值近4万元。而这样的故事,在网上一搜一大把。子女们想把钱讨回,可系统显示“已经观看”或“系成年人付款”并拒绝退款。为了戒断家里老人的短剧瘾,甚至无奈给老人的社交软件用上了青少年模式。
企业应该赚钱,但当一家企业手中的权力过于庞大,尤其是手握算法这个核武器时,是不是也应该克制一下自己赚钱的欲望,虽然从来“没有一根金条比另一根金条高贵”,但是钱是怎么挣来的,确实可以把企业分为三六九等。
全世界最大的搜索引擎谷歌,曾在1999年提出提出“不作恶”(“Don’t Be Evil”)作为其公司理念的核心部分。从商业的角度来看,作为一家依赖用户数据和隐私的搜索引擎公司,谷歌需要建立并获得公众的信任,“不作恶”承诺了公司在处理数据、广告以及用户服务等问题上会保持透明和责任,但同时也传递出这样一种信息:在做商业决策时,不仅考虑利润,还会考虑道德和社会影响。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控制了算法的平台成为了不受约束的新巨头,如果它们自己依然唯利是图,那么谁又能阻止它们不作恶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平台无底线纵容算法时,敢于反抗算法的人,也许只是蚍蜉撼大树,但却值得可敬不自量。钟睒睒说:
“互联网的强者在约束他人的过程当中,也同时必须约束自己。若破坏约束所有人的规则和准则,随意地使用平台手中的权力进行伤害、谣言的传播,不实的报道,不全面的断章取义的,尤其是用信息的金钱来赏赐,这样是会给社会带来更大的伤害的。这种是现代技术在互联网上实施野蛮人的丛林法则,以强欺弱,霸凌弱小,这将不仅仅是你个人的耻辱,一种强权企业对文明的戕害,同样也是对人类技术文明的亵渎。”
在11月19日晚间的采访里,有人问钟睒睒“对于最近几个人拱让首富的位置,并且现在推到了你的身上,你怎么看待这个事?”钟睒睒摊开双手说:“我是那就是,没关系啊。”
而作为中国首富的他,拥有着比常人更多的条件和话语权,也就意味着能带来更多的影响和改变。
算法世界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很可能取决于“敢对算法作恶说不”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你我或许没有勇气去对抗算法,但至少应该给挺身而出的人一些掌声,因为这个世界本就不应该被算法玩弄于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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