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8年开始,每当贾樟柯有新片上映,我都会在公映首日去电影院看。这次也不例外,盼《风流一代》盼好久了。
坐在影厅里环顾四周,不得不说,贾樟柯的声名在坊间日益远扬,影厅里的观众人数及对电影的忠实程度,远比我第一次坐在影院中看贾樟柯电影时要多。并且,我这一场,年轻的女性观众占比过半。
当灯光熄灭,影片开始,我怀揣着一种期待的心情,以我看电影的经验,贾樟柯的剧情片不管中间是什么内容,但开头与结尾一向设计得非常巧妙,很有艺术感。
不过这次,多少有点失望,感觉影片就是在一瞬间突然开始了,突然就进行下去了。随着背景音播报新世纪开始,然后就轮番响起那个时代的流行音乐。
银幕上呈现出3比2的画幅,像素有些粗糙,一看就是20多年前拍摄的影像,地点是山西大同,几个妇女坐在一间活动室里轮番歌唱,接着镜头不断切换,一幕换一幕,有时是人们在迪厅跳舞,有时是一些街景与矿区远景,甚至出现了贾樟柯与戏场负责人的对话。在这些影像交错中,赵涛饰演的巧巧偶有出现,但没有台词,也几乎不存在任何故事情节,整个电影前半小时,就是一场随拍vlog混剪。
当然,说全是随拍也不准确,因为里面也夹杂了许多贾樟柯过去的电影画面,这时候画幅比例与清晰程度就会立刻有所变化。我能明显看出,前期关于巧巧的所有画面,基本都剪辑自《任逍遥》与《江湖儿女》。
影片所谓的男主角,斌哥也随之渐渐出现,电影中斌哥与巧巧同框的画面极少,前段取自《任逍遥》,中段则取自《三峡好人》,这里面很明显运用了拍摄《三峡好人》时未被剪入正片的故事素材。
巧巧在三峡故事片中的所有画面也一样,基本来自《三峡好人》与《江湖儿女》。在整个电影的前半部分,故事情节几乎薄弱到极点,台词极少,剧情靠短信文字来推动,观众更多只能欣赏一帧一帧像油画般的历史素材影像,看那些平凡的人们在歌唱、在跳舞、在抽烟、在交流。
我在这期间,感觉到有些疲倦,我心想:贾樟柯这次搞什么?玩得过分了吧?这几乎就是日哄人了,什么宣称拍了22年,其实就是把过去拍摄的一些无目的的群众镜头进行了拼贴组合,甚至不是拼接,完全就是音乐大混剪。这种东西发在网上还行,放在电影院,让人难以接受。
在这里,唯一能让我感到有欣赏意味的,还是那些镜头中人们的热情状态,完全能感受到20年前的朝气,我也曾去过大同,看到画面中许多年前的大同街景,我几乎马上能想到它是在哪里。但说到底,这些素材也只能说明导演有自己的审美情趣,但不应该作为主要内容对电影时长进行大量填充。
总之,电影前半部分,对于剧情片来讲,堪称一片混乱。
到电影中期,进入三峡部分开始,终于有了一些故事片的看头。这时候镜头终于不再长时间停靠于群众影像与音乐混剪,两位主角开始有了实质性的故事交集,但依旧感觉有些单薄。
直到时间终于进行至电影后程,剧情时间线来到2022年,这部分片段终于是新拍的,而非素材剪辑了。这时候影片的观感也终于变得流畅起来。
2022年的斌哥已经显得十分苍老,岁月在他的身上痕迹太过明显,他在新冠疫情期间失去了工作,于是先前往珠海投奔好友,结果发现格格不入,最终,还是又回到了故乡大同。
2022年依旧属于疫情特殊时期,贾樟柯还原了疫情期间的许多场景,包括人们出行要戴口罩、要做核酸检测等等。
巧巧这时候褪却了年轻时的风姿卓越,她已经成为略微发福的中年妇女,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工作。在更加光鲜亮丽、物产丰富的新时代,人与人的距离却拉得更远,更加孤独。巧巧在超市中,喜欢跟迎宾机器人交流。
斌哥在超市购物,与巧巧又重逢了,两个年轻时曾经相爱的人,走过半生后,又并肩散步于街上。大同古城的城墙下,也许爱情早已结束,但故人感情还在。斌哥试探着有所期望,但巧巧转身加入了跑步的队伍。
在茫茫人流中,巧巧跟随人群有节奏地奔跑着,她的所有情绪凝聚在影片的最后一刻,她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啊!”。这是她在本片中唯一发出的声音。
我在看电影前半部分,心中的想法是:贾樟柯这老小子变得太狂妄自大了,他在日哄人!但我看完了整部影片时,我的内心变得非常柔软,非常感动,贾樟柯下了一盘情绪的棋,棋子落在最后才见所有伏笔。
巧巧在整个剧情中都没有说话,我的心也一直跟随着她的心情在压抑,直到她最后“啊”的一声大喊,我的心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产生了一种释怀的感觉。
所谓风流一代,原先指改革开放后最新潮的一群年轻人,看完这部电影,也顿时觉得,原来“风流一代”并非指代主角巧巧与斌哥,而是那些在影片中所有出现过的面孔们,是他们,也是我们,我们经历了这20多年的沧桑巨变,度过那些风流时代的人都是风流的一代。
很难不感动,尤其是作为一个贾樟柯影迷而言,看着影片中赵涛与李竹斌在20多年中的身形与容貌变化,会很容易感叹青春美好与岁月无情,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世事更迭太快了。这片子有个特点是任何电影都学不来的,那就是它关于20年前的画面基本都是20年前就拍好的素材。所以电影中20岁出头的巧巧真的就是20多岁的样子,不需任何化妆与修饰。
我今年在平遥也曾看到过赵涛女士本人,在平遥电影展,大家都喜欢称呼她为涛姐。涛姐本人的气质非常好,但在电影中,只会觉得她是巧巧,她的表演方式,完全属于自然流露。
我觉得她在《风流一代》2022年的剧情部分,演得相当好,只靠眼睛,就能读懂她所表达的所有情感。甚至让我在看完整部影片后,我会更愿意夸赞赵涛的演技,而非贾樟柯的剪辑创意和剧情节奏。
纵然我刚才也说贾樟柯下棋,但他下的,多少还是沉溺于自赏了。作为他自己,以及他的资深影迷而言,也许能够沉浸其中领会,但如果对路人而言,这部片子的剧情薄弱程度依然是灾难的,在前半期就很容易将人劝退了。
我甚至觉得,他这个拍摄手法,甚至跟纪录片模糊起来。因为他在拍摄纪录片时,也会用到演员进行伪纪录拍摄,会设置一些情节演绎部分。
大概也因此,一些电影人看过该片后,都说贾樟柯非常大胆,我觉得确实大胆,褒义来说就是大胆,不褒义来说就是:这样也太私人太冒险了。
我个人觉得这片子的票房不会很高的,预计跟《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差不多。贾樟柯近年来内容同质化明显,我觉得他确实应该如他所言,以后该拍点别的东西了。
《风流一代》号称是剧情片,但剧情很薄,全靠感情支撑。在此之前他所上映的两部剧情片是《山河故人》与《江湖儿女》,这三部都展现了时代变迁中人的变化,但前两部剧情意味十足,画面设定也更加严谨。《风流一代》更像是这两部片子的另一种总结,是属于一种特殊的产物,更加私人化。
奇怪的是,我今天坐在电影院里看《风流一代》,尽管片子的娱乐性薄弱到几乎没有,但中途却没有任何观众离场。放映至片尾字幕时,也没人着急离开。大家都安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就都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影厅银幕完全关闭,大家才各自缓缓起身,而事到如此,我仍然成为第一个走出影厅的人。
等电梯下楼,电梯门开了,迎面走过一个戴口罩的人,一瞬间,恍惚让我觉得又置身于电影剧情中的2022年,那时候疫情形势正严峻。
我在电影院外面站了一会儿,看到同影厅内的一个姑娘走出来。她穿着羽绒服,头戴针织帽,走出大楼后,她也站定了一会儿,然后骑电动车离开。这画面我似曾相识,突然想起来,2022年冬天,《阿凡达2》在内地上映的首日,我也在这家影院看的,当时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观众就是她,那天她也是骑着电动车到来与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突然看到一个核酸采样亭,样子没变,只是加贴了“太原市便民服务亭”字样,里面并没有工作者,实际是荒废的,玻璃上贴了一张A4纸,上面写着:禁止攀爬。
总觉得2019年之后,时间就像坐上高铁那样快速,一瞬间好几年就过去了,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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