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是顾家领养的孤女。
寄人篱下,谨小慎微,只想早日逃离顾家这个巨大的牢笼。
谁知向来眼高于顶的小少爷顾泽对我芳心暗许。
年下不喊姐,心思就是野。
可惜知子莫若母,早在他表白之前,他妈就给我甩了一千万的支票,让我离开。
我当然是果断飞走。
走了三年他妈又甩钱让我回国。
接到消息时我正嚼着嘴里乏味的鸡胸肉,怀念小少爷的手艺。
小少爷无法无天、不可一世,偏偏烧得一手好菜,我念了三年。
我果断回国。
谁知道一切都变了。
我指着合照里抱着他的陌生男人问:「他是谁?」
曾经红着耳朵尖给我表白的人眼也不眨,吊儿郎当。
「我男朋友啊。」
1
我回国那天,下着大雨,顾泽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说要亲自来接我。
我拉着行李箱,细细地搜寻眼前的人群。
哪怕收到林女士的短信,说顾泽会在机场接我,我都不敢相信,躺在我黑名单里的那个人会主动出现。
明明三年前,是他亲口对我说,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的。
或许是他的恶作剧。
未免期待落空,我在心里早有预设,并没有指望他真的出现。
手机上的打车软件早已准备好。
于是猝不及防地看到顾泽时,心不由跳空一瞬。
三年不见,他长高了,五官变得立体,不见曾经的稚气。
人也更加冷淡了。
见到我,他没有半句寒暄,接过我的行李箱就走。
我的「好久不见」便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卡在喉间。
放行李箱,上车,回家。一路沉默。
我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什么话题,只能看向窗外。
霓虹灯很美,五光十色的,映在窗上。
窗上有滑落的雨点,和顾泽的脸。
我借着玻璃窗的反射,偷偷描摹他的轮廓。
三年不见,曾经看过千万遍的脸,竟然变得熟悉又陌生。
我看得出了神。
冷不丁的,他问:「为什么突然回国?」
声音有点哑,不像从前那样清亮了。
第一反应是他的声音变了,而后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
——为什么回国。
因为你妈妈变卦了。
因为我不用再听她的话了。
我在心里想。
嘴上回他的却是:「在国外待腻了。」
他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我发现不对劲,这条路不像是回家的路,也没听说要搬家。
我转头,带着疑惑看了顾泽一眼。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怎么,现在才发现走错了路?
「在外面待了两年,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
一开口就是满满的火药味。
我却觉得熟悉。
以前他生气的时候也是这样,话里带刺。
真是久违了。
我将头埋在围巾里,悄悄地笑。
顾泽看了,以为我是心虚,脸色更差,阴沉得能滴水。
车在一家娱乐会所停下。
他熟练地打方向盘,语带嘲讽:「三年不见,你好不容易回来了,特意给你组了个局,为你接风洗尘。」
这语气可不像是给我接风洗尘的样子。
在飞机上待了十多个小时,我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叹了口气,我认命地跟上顾泽。
弯弯绕绕走进私厢,旋转灯色彩热烈,晃得我头晕。
一眼扫过去,大半的人我都不认识。
果然不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组的局。
八成是想为难我。
顾泽直接将我带到主桌,一堆人转着酒瓶,转到谁谁喝酒。
桌上桌下摆满了酒,离得老远都能闻到酒味。
我最讨厌的酒味。
围巾下,我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转念想到三年前的不告而别,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愧疚。
尤其是他打来的那些电话,还有被我拉入黑名单的号码。
憋了三年,他想出气,再正常不过。
于是落座。
2
顾泽就坐在我的右边。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伸手,轻轻一转,空酒瓶叮啷作响。
那手骨节分明,青筋微露,血肉匀亭。
我用笔反复勾勒、描摹过,再熟悉不过的一只手。
酒瓶缓缓停下时,不偏不倚指着我。
意料之中。
我没犹豫,端起面前的小杯饮品,喝得干净利落。
很辣,像火烧一样,从喉咙到胃,都叫嚣着,灼烧着。
后来才知道是他特意给我备下的烈酒。
喝完随手转酒瓶,身子向后倒,陷在沙发靠背里,也不关心转到了谁。
每每轮到顾泽转,酒瓶还没停下,我直接就喝光了面前的酒。
我喝完,酒瓶停。
正正好好指着我。
没有一次例外。
其他人后来慢慢发现了端倪,却不敢吱声。
一连喝五杯,又是他转,没等结果,我第六次端酒杯。
胃里已经一片烧灼。
晕眩。
恶心。
想吐。
那一点点愧疚也差不多耗尽了。
顾泽顿了顿,不知道在想什么,缓缓坐起身。
他直接伸手按住当啷作响的酒杯,把剩下的酒都摆上桌,静默地看着我。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问他什么意思。
顾泽说:「都喝完,我就原谅你。」
垂眸看着桌上摆满的伏加特,我觉得有些荒谬,接着问他。
「这几排,都要我喝完?」
顾泽说是。
说完摸出一根烟,低头点烟。
房间灯光很乱,他的眉眼模糊在弥散的烟雾中。
那个跟在我身后,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男孩,如今心硬成这副模样。
我终于感到陌生,心里蔓延开不可自抑的悲哀,和怒气。
点头,起身,拿过边上兑酒用的酒壶,把那几排烈酒往里倒。
那时酒意就有点上来了。
头晕,脸发烫。
倒了好久才倒完。
举起酒壶的时候,我看了眼顾泽。
他的眸子很暗,却没出声,等着我喝下去的样子。
嘴上衔着烟,红光明明灭灭。
一别三年,他是烟酒都来了。
最讨厌抽烟的人。
谁想闻他的二手烟。
真没素质。
我抬手,手腕一转,酒壶倾倒。
满壶的酒液全部浇在顾泽的头上。
他眼看着我将酒壶伸过去的,却没躲开。
酒壶倾倒时,他闭上眼,任由酒液浇透他的黑发。
嘈杂的人群先是静了一瞬,随后炸开锅地惊呼。
再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放下酒壶,从顾泽嘴边拿下那根烟,在他被酒浸湿的衣领上按灭。
烟差点把酒点着,但没有空气,红光「呲」的一声成了灰。
我把剩下的半截烟往他怀里一扔,拍拍手:「那你不用原谅我了。」
顾泽抹了把脸上的酒,避开别人递来的毛巾,掸了掸身上的烟。
有人眼睛转来转去,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
有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有人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就要骂。
他抬眼扫过去,眉眼极锋利。
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
错过的那三年里,他从我熟悉的样子一步步长成现在的模样。
物是人非。
那人瞬间闭嘴,讪讪地朝他笑。
顾泽让私厢里的人都出去。
他看着我说的那些话。
眉眼深邃,眼神锐利,像狼盯上了猎物一样。
3
人都走了。
顾泽解纽扣脱外套,身上最后一件衬衫,也被酒浸湿了。
他解开上面几个纽扣,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
半透明的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肌肤,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展示令人眼红心跳的肌肉线条。
锁骨、胸肌、腹肌......
许是醉了,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我一时移不开眼。
「别看了,这件我不会脱的。」
顾泽终于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里好像带着笑。
错觉吧。
想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浇酒,不知道要怎么发火呢。
他朝我靠近,带着一身酒味。
我屏住呼吸。
他咬牙切齿。
「明明是你浇的酒,你怎么好意思嫌弃?
「让你喝点酒,你就浇我一身,这么烈的性子,怎么当初那么听话,让你走你就走?」
我翻白眼。
他怒不可遏,伸手想捏我下巴。
我「啪」的一声打下他的狗爪子。
醉了,站不稳,晃了一下。
他抓住我的手,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烦。
有些话不过脑子喷涌而出。
「我当初都准备着保研了,突然又被送出去留学,到底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
「明明没本事反抗你爸妈,还要违背他们的意思。
「顾泽,让我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是你,少在这里装无辜装深......」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气炸了,从脖子到脸到耳朵都通红。
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和醉鬼无话可说。
气急败坏之下,他直接用嘴堵住了我的嘴。
软软的,甜甜的。
很舒服,像云,像棉花糖。
又很刺激,仿佛触电了一般。
我一时间忘了要骂他什么。
只能听到谁的心跳声剧烈。
一声一声,乱了节奏,震耳欲聋。
他低低地出声:「喘气啊笨蛋。」
我站都站不稳,靠在他身上,半天没回神。
直到有什么舔着我的唇,想往里面伸。
痒痒的。
更加喘不过气了。
我咬了一口唇边的东西。
「——唔...」
顾泽吃疼,「嘶」了一声,终于稍稍退开。
不过十厘米的距离。
他的神情笼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好像看了我片刻。
歪头,凑过来,含住我的下唇,轻轻地咬了一口。
很轻的力道,一点也不疼。
只是报复性地回咬我一口。
但我只知道他在咬我。
他怎么敢咬我。
我推开他,反手就是一巴掌。
顾泽被打懵了,错愕地捂着脸,一瞬间,彻底破防。
「你打我?三年不见,你就送我一身的酒和一个巴掌?」
他那不可置信、委委屈屈的语气,活像我把他轻薄了又不负责任一样。
装什么贞洁烈男。
我真服了。
「不是你先在机场装冷淡的吗?
「喝你几杯酒都是给你脸了,还得寸进尺。
「那几排酒唬谁呢,有本事你都喝了。」
说完打了个酒嗝。
酒果然是好东西,一时上头什么都说得出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灯光已经从五颜六色的旋转灯变成了暗黄色。
还挺有氛围的。
顾泽那狗东西都变帅了。
酒精挥发得快,他的头发已经干了。
很蓬松,看起来很好摸,就像小狗的毛。
潋滟的桃花眼气得瞪圆了,像虚张声势的小狗,张牙舞爪。
唇红红的,润润的,还一张一合喘着气、骂着人。
但是衬衫干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不满,嘟囔着要水。
顾泽一边生气一边给我递来一瓶矿泉水。
我扭瓶盖,醉后手软,几次用力都没打开。
顾泽骂骂咧咧的声音停住,给我拧开瓶盖,又冷哼着递过来。
白皙如玉的手伸到我眼前。
因为太用力,几滴水洒落在他的手背,向下滑。
水滴被微露的青筋拦住。
我上手摸了摸,冰冰凉。
顾泽一个激灵,耳朵更红了,声音又大了:「顾时雨你在干嘛!到底渴不渴!」
手握着开了瓶盖的矿泉水往后缩了缩,迟疑一下,又一点一点地向前伸到我眼前。
精致漂亮的手又伸到了我的眼前。
勾引着我去摸。
我伸手,就着这只手一掀。
一整瓶矿泉水顺着顾泽的胸口往下流,才干的衬衫又湿透了。
锁骨,胸肌,腹肌,人鱼线......
又一次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直接上手统统摸了一把。
手感绝佳。
我心满意足。
美中不足的是身边那人的声音有点大。
咆哮声几乎震耳欲聋。
真吵。
好困。
我想着,抱住面前的人,将头埋入他的胸膛。
软软的,又硬硬的。
很厚实的感觉。
我蹭了蹭,嘟囔了一句:「别吵了,我好累啊。」
世界安静了。
那人突然沉默,我好像听到了一声漫长的叹息。
爆发的火山一下子收敛。
随后,那人便一直静默地站着,任我倚靠。
我只觉得越来越困,抱着他的双手无力地松开、垂下。
而他温柔坚定地,一只手稳着我的头,另一只手缓缓抱住我。
将我整个抱在他的怀里。
我很快沉沉睡去。
难得一遇的好梦。
醒时,看到了曾经无比熟悉的窗帘,窗外的景色也一如从前。
好像我从未离开。
我翻了个身,发现不对劲。
头疼得要命。
昨晚的记忆一点一点涌现。
我蜷缩在被子里,绞尽脑汁地思索对策。
这才刚回国不到一天,怎么就发展到这一地步了。
我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只能裹紧被子,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枕头底下,逃避残酷的现实。
然而和林女士的见面是避免不了的。
我闷在被子里,痛苦地呻吟。
林月姿林女士,出身书香世家,顾泽的母亲。
是个女强人,不喜别人喊她顾夫人,都称她林女士或林总。
三年前是她当机立断把我送到国外。
如今也是她,同意我回国。
也不知道这次她想干什么。
哎。
哎!
谁在拽我被子!
眼前突然一亮。
顾泽正站在床边。
头发凌乱。
嘴肿得像香肠。
宽松卫衣露出的锁骨上有红痕。
回想起我昨晚的壮举,起床气硬生生憋回去了。
心虚,没说话。
顾泽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说:「我妈在书房等你。」
完蛋。
4
「当年阿泽还小,青春期的男孩子,心思太浮躁。
「那时让你出国,不仅仅是为我们家的名声考虑,也是为你好。」
林女士盘着发,长裙剪裁利落。
她莹润的手捏着小勺,在透亮的茶汤里慢条斯理地搅。
「但阿泽这三年,越来越不像话。」
我低眉顺眼地听着林女士说话,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眼坐在一边的顾泽。
林女士向来把顾泽当眼珠子宠,哪里会说他的不好。
看来顾泽这三年是离谱到了一定境界。
「这次你回国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跟他一起住在焦园。
「你们的事我不会再插手。」
林女士脸上似乎闪过几丝疲惫。
下一秒恢复为女强人的干脆利落。
冷静地看着我。
我睁大了眼。
爱情路上最大的障碍怎么自己就消失了。
她明明看到了顾泽嘴上的咬痕,还看着他从我房间出来,竟然没什么表示。
顾泽这两年,到底干了什么?
林女士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
顾泽一直在边上低着头玩手机,像一尊大佛在那坐镇,一言不发。
我瞥他一眼。
他玩手机。
再瞥一眼。
还在玩。
再瞥......
「看够了没。」
他头也不抬,手指还在屏幕上划拉。
我盯着他看。
看到他皱着眉头抬起了头。
桃花眼里是满溢的不耐烦。
我冷哼。
不耐烦就回自己房间啊,一直坐在这里干什么。
装模作样。
没好气地开口:「你这三年干嘛了?」
他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语气同样不善。
「反正不像某人一样乖乖听话,让干嘛干嘛。」
说完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深深看我一眼,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紧了紧拳头,又无奈地松开。
我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5
三年前,我被顾家领养的第十年。
我大四,拿着顾家的钱读书,在顾家天然的就矮了半分。
林女士不达眼底的笑意,话里有话的内涵,我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她一直疑心我妈妈和顾伯伯的关系。
哪怕我妈妈早已去世多年,哪怕她偷偷拿着我和顾伯伯的头发做了亲子鉴定,也始终心怀芥蒂。
所以明明成绩能够保研,我却犹豫要不要继续读下去,或者赶紧找个工作,尽快独立。
而从小皮到大的顾泽,在成年之后,突然像变了个人,格外懂事格外听话。
顾伯伯夸我管得好。
林女士盯着她儿子看,不置可否。
那时候,顾泽正在准备跟我表白。
小少爷干什么都大张旗鼓,表白也是。
他的准备工作太充分,充分到他妈在银行卡流水上察觉出不对劲。
林女士把账单摆在我眼前,示意我看。
我数着零没出声。
小少爷一出手就够我再读三年的研了。
林女士转头打量起我的房间。
「我们顾家养了你这么多年,待你不薄。
「但是顾时雨,别忘了你现在姓顾。你和阿泽不可能,我们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她笑容温婉,可眼神锐利。
「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读研,对吧?你受了我们顾家这么多年的恩,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
「离开顾家,国外随便哪所大学,只要你能申请上,我都让你去读。」
一张支票拍在我的桌前。
壹仟万元整。
五个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
「阿泽是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赌他,还是把握自己的未来,你好好想想。」
话音未落,我将账单卷成团扔进垃圾桶,收下了支票。
林女士满意离开。
门外脚步声渐渐变下,直至消失。
又过了一会,确定不会有人进来了。
我低头,在垃圾桶里将刚刚团成一团的账单捡起,一点点摊平。
野兽派的永生花、老荷兰颜料、史明克莫西尼油画套装......
明明是毫无艺术气息的人,怎么耐下性子研究这些的。
我笑,摇摇欲坠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过就两滴。
都不用我擦,没一会就干了。
刚成年的小孩子的「爱情」,和我的未来。
该选什么,我有脑子,想得通。
对的人自会站在我的未来里。
我把账单夹进画本,开始收拾东西,申请学校。
没过几天,顾泽约我出去。
少年人的眼睛亮亮的,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尖通红。
我看着他,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不想听,不敢听。
顾泽察觉我的心不在焉,那一点点羞涩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小少爷的傲气。
「喂,你在想什么呢,干嘛不听我说话。」
他端起架子,准备生气。
「你再这样——」
「我在想,申请哪所学校好。
「我要出国留学了。」
还没摆好的架子被我两句话击碎。
顾泽仿佛被人当头一棒,不可置信:「你不是在准备保研吗,我都考上那所大学了。」
像是想起高三那年挑灯夜读的辛苦,他气红了眼。
「你答应过我的,一直在一起。
「我从小到大都没学得那么认真过,手都磨出茧子了,头也差点学秃了,你不准说话不算数。」
向来清澈明亮的桃花眼此刻第一次弥漫了雾气,湿漉漉的。
我低下头,回避了他的眼睛。
「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你妈要我辅导你功课,只有那样你才认真学。
「顾家养我八年,你妈妈对我有恩,我没办法。」
顾泽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胸口几度起伏,放大了音量。
「那我呢,顾家对你有恩,我难道不是顾家的人吗,你怎么能骗我?」
我沉默片刻,在顾泽不停的逼问中拿出那张账单。
那是用林女士的副卡付的钱。
顾泽看了之后,像充满气的气球被扎破了一样。
「我以后会......」
没等顾泽说完,我打断他:「那就等以后再说。你出去吧,我要收拾东西了。」
我摆了摆手机:「你妈妈发消息,说学校已经申请好了。」
他甩门出去,听声音应该是去林女士的房间了。
几分钟之后他又气冲冲的回来。
「你要是走了,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应他:「嗯嗯。」
他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差点气死。
6
收拾行李箱时,顾泽没像以往那样胡搅蛮缠。
刚刚闹了一会,他此刻又平静下来了。
不知道林女士和他说了什么,他好像知道大局已定,自己已经无力改变了。
此刻只是执拗地站在那,看着我把我存在过的痕迹一点点抹去。
默不作声地看到最后,干巴巴地重复:「我说了的,你要是走了,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背对着他,收拾东西的手不停。
「知道了。」
于是听到轻轻的关门声。
顾泽出去了。
隔天我就被打包送出国了。
林女士早有准备,机票护照,一应俱全。
我们都没有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下飞机之后,手机开机,满屏的未接电话。
每一通都是顾泽打来的。
转眼又是一个。
我没接。
那时候已经是黑夜了,手机一次一次地黑屏,又一次一次地亮起。
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异国他乡,相隔万里,我看着一遍遍亮起的来电提醒上的那两个字,恍如隔世。
看了很久,手指都在风中僵硬了,误触了好几次才在联系人里找到这串熟悉的号码。
拉黑。
手机再也没亮起过。
随即,一个黑西装男子走过来。
是林女士的人。
他将手里沉甸甸的包拉开示意。
满满一大包纸钞。
支票兑现之后的现金,帮我换成了F郎。
我看着纸钞上的零,攥白了手指。
恍惚间仿佛看到无数张血盆大口想要将我吞噬。
它们果然将我吞噬了。
我的感情、我的自尊、我的自由。
我的......顾泽。
直到现在,顾泽的号码还躺在我的黑名单里。
在国外的这些年,我一直没敢将他拉出黑名单。
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把我拉黑了。
因为在电话里再一次和他闹掰了的话,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更因为,我害怕他真的如他妈妈所说,没多久就把我淡忘了。
怕我再也等不来他的消息。
到F国的第二个礼拜,刚处理好各种杂事,我就发了一场高烧。
那天醒来便觉得昏昏沉沉的。
打开冰箱,掏出冰冷的三明治。
一连吃了好几天了,味如嚼蜡。
突然就想到了顾泽做的菜。
他小时候嘴刁,家里阿姨做的菜不合胃口就闹脾气。
那时顾伯伯休假在家,才不惯着他。
直接让阿姨教他自己烧。
那个暑假结束,顾泽学会了可乐鸡翅流心蟹黄糖醋排骨番茄牛腩紫菜蛋花汤蜂窝鸡蛋羹......
林女士口味清淡,对这些敬谢不敏。
我和顾泽吃得却欢。
甚至一个眼神交汇,就能知道对方晚上想吃什么。
但是相隔万里,再也吃不到了。
看瞎了眼也吃不到了。
我强自按捺住内心翻涌沸腾的情绪,逼着自己吃完三明治。
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冷冰冰的,衬得我的手火热。
我咽下最后一口,摸了摸额头,才觉得不妙。
不是对比显得火热。
是因为我发烧了。
家里药箱还没备上,外面的路也不熟。
我叹了口气,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
慢吞吞挪回房间,躺倒床上,把自己裹成茧。
闷出汗了就好了。
我告诉自己。
裹紧的被子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我安心睡去。
下一秒。
仿佛踩空了一般,我在睡梦中惊醒。
身上全是汗。
嗓子也疼得厉害。
脑子里闪回顾泽湿漉漉的眼。
心脏迟钝地感到剧痛。
这算是,辜负真心的代价吗。
周围的一切都在蒸腾。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7
回忆完这些,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三年真的很难熬。
我看向顾泽的房间,只想抛去所有顾忌,扔下所有面具,告诉他我憋在心里三年的话。
于是,我推开了他的房门。
而下一瞬,我想。
假如时间能够重来,哪怕只是重回到一分钟前都好。
我会告诉自己,关着的门记得敲。
没有得到别人允许,不可以随便进别人的房间。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比如此刻,我的眼前。
从前,顾泽的房间里挂着著名球星的海报。
此刻,海报被一张巨幅双人照代替。
双人照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人抱在怀里一脸娇羞的顾泽。
我颤巍巍地指着亲密合照里那个抱着顾泽的陌生男人问。
「他是谁?」
曾经红着耳朵尖给我表白的人眼也不眨,吊儿郎当。
「我男朋友啊。」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不然顾泽怎么会一改之前的臭脸,翘起唇角。
他补充:「你知道的,我被坏女人骗过,所以对女人留下了心理阴影。」
「坏女人」三个字被他着重强调。
我:「......」
我转头就走。
「......喂,你真信了啊。」
我头也不回。
「第一,我不叫喂。
「第二,你什么时候把那个辣眼睛的东西取下来,再喊我。」
顾泽看了眼巨幅双人照:「我觉得拍得挺好,没多久我妈就把你喊回来了。」
我刚想反驳他。
哪怕没有林女士的消息,我也打算回国了。
用三年修完学分,毕业,我一直在为回国做准备。
可顾泽的眼神突然冷峻,语气里也透出寒意。
「不然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利用我的感情,拿了我妈的钱,转身出国读研,这三年,乐不思蜀了吧?」
好好一人,怎么就长了一张狗嘴。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话,为他鼓掌。
「三年不见,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还是一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死样。
「你说的没错,要不是你妈甩钱让我回国,我才不想回来看你的臭脸。」
我退到门外,送给他最后一句话:「钱已经到账了,我不伺候了。」
恶狠狠地甩门离开。
把顾泽错愕的表情关在门内。
给他台阶还不赶紧滚下来。
一边玩去吧臭男人。
8
隔天。
我睡了个懒觉。
一直到中午被饿醒,出门觅食。
客厅的沙发上,顾泽坐在那,面色沉郁。
幽怨的眼神从我出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锁定着我。
眼下的黑眼圈吓人。
我视若无睹,径直走过。
他幽幽出声,气若游丝:「不准走。」
像个男鬼。
我皱起眉头。
「你又发什么疯?」
「我生病了。」
沉默。
顾泽重申:「我生病了。」
我掏手机:「我帮你喊阿姨过来。」
他往沙发上一瘫:「你一回来我就生病,我妈会扣你的钱的。」
我扯了扯嘴角。
一直没来得及解释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
「我不是为了你妈的钱回来的。
「你们家给我的钱我已经连本带利地还清了。
「这些年来的学费、生活费——包括当初那张支票。」
顾泽突然翻身坐起,我坦然地看着他。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
真奇怪。
他不是一直拿这件事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我吗。
高中,我和朋友在外面玩,遇到同班一位男同学。
停下来打了个招呼,脸上带着礼貌性的微笑。
正好被顾泽看到。
他当场甩脸子,脱口而出:「拿着我们家的钱,在外面和别的男人玩得开心吗?」
朋友和同学都尴尬地愣在原地。
我的脸一下子就烧红了。
却只能歉意地朝他们笑笑:「不好意思,刚和我弟弟吵完架,他心情不太好。」
而顾泽似乎也被自己骤然冒出的这句话惊到。
欲言又止。
好半天,他闷闷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呢。
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问出口,佯装不在意,扯开话题。
因为深究下去,刺痛的只有我自己。
寄人篱下四个字是一把钝刀,反复割着我的自尊。
而我毫无还手之力。
只能忍耐、等待、成长。
直至今日。
可他现在又在这摆什么臭脸。
莫名其妙。
「你就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
顾泽紧盯着我。
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怎么样他都不满意。
我不置可否,回房间拎包出门。
「生病了自己吃药,我有事,先出去了。」
9
到了订好的餐厅,Brian朝我招手。
他早已点好了菜,都是我喜欢的口味。
在国外三年,他摸得清清楚楚。
待我走近,他起身为我拉开椅子。
关怀备至,开口却全是公事。
画展、大赛,他都已安排妥当。
我不由失笑:「Brian,你真的很贴心。」
他谦逊点头:「应该的。」
就在他点头时,露出他身后的一桌人。
眼神一直往我们这瞟。
我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立刻收回眼神。
或许是在看Brian。
可这座城市外国人并不少见。
而且他们有点眼熟。
是错觉吗。
我纳闷了一会儿,很快被Brian关于画展的建议转移了注意。
不知不觉聊了三个小时。
我打了个哈欠,Brian伸了个懒腰。
我们面面相觑。
失笑告别。
回家时客厅没人。
顾泽不知道是在房间还是出门了。
我回房间,行李箱还没收拾,瘫在地上。
我从中翻出一本厚厚的素描本。
陪了我许多年的本子,稍微一碰就要散架。
小心翼翼地翻着,不敢用力。
细碎的灵感中夹杂大量的顾泽。
笔触从生涩粗糙到流畅细腻。
画中人的面容也越来越生动。
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画下这些画的时候顾伯伯还健在,林女士还保留着少有的温柔。
而顾泽,他是一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
对我好起来,是真的能把人捧上天。
不怪我当时对顾家、对顾泽抱有许多美好到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一页页细细看过去。
本是为了大赛找灵感,没想到看这些旧作看得入迷。
顾泽在这时推门而入。
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只来得及合上画本。
「怎么了?」
我按紧怀中的画本,有些不安。
这些画现在我不想让他看到。
好在顾泽全然不顾我怀中的画本。
他把画本随手扔到一旁的桌子上,攥紧了我的手腕。
骨头都要被他捏碎的力度。
一字一顿地问我:「餐厅里和你一起吃饭的男人是谁?」
我皱眉,甩了甩手想挣脱。
刚想问他怎么知道的。
眼前闪过几张人脸。
原来不是错觉,确实是熟人。
不过不是我的,是顾泽的。
上次在「接风宴」上见过一面。
想来是他们告诉顾泽的。
我莫名觉得荒谬可笑。
「这是我的隐私,与你无关。」
我话音刚落,顾泽捏着我手腕的力度更大了。
剧痛之下,我的怒气也被激起。
「我去了哪,和谁吃饭,都是我的自由。
「顾泽,麻烦你搞清楚,现在不是我和别人见面,都要被你刺一句「花着我们家的钱,在外面和别人玩得开心吗」的时候了。」
旧事重提,我们都被刺痛。
顾泽看起来几乎失去理智。
我疼得皱起脸,也不肯松口说一句软话。
他气到极点,反而松开我的手。
扫了眼我的房间,只有摊开的行李箱和桌上的画本。
我心里突然涌现不好的预感。
我喃喃:「不......」
可是已经来不及。
顾泽把所有怒气撒在画册上。
他猛地将画册撕开,又挥手扬向窗外。
线圈错位、崩坏,无数纸张漫天飞舞。
一阵风吹过,它们晃晃悠悠,离我远去。
那一瞬脑海空白,做不出任何动作。
像凭空被人打了无数个巴掌。
耻辱、羞愧、无地自容。
怨愤、气极、怒不可遏。
好一会儿,窗外的纸张落地,我才迟钝地做出反应。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泽:「你凭什么......你知道那对我而言是什么吗?」
是学画数年的积累蜕变。
是无数个夜晚的冥思苦想。
是背井离乡三年的唯一念想。
是我所有说不出口的怀念与爱恋。
我捧在怀里小心翼翼不敢用力触碰的东西,转眼四散。
顾泽不愧是林月姿的儿子啊,他们总是能够轻举地毁坏我最珍视的东西。
他脸上似乎闪过后悔,但嘴上仍然不饶人:「你不是要翻旧账吗,那你应该记得,这本本子是我送你的,我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啪!」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这一巴掌倒是扇得有力。
顾泽被打得别过脸,红痕很快浮现。
他摸了下侧脸,舌头顶了顶腮帮子,笑得很讽刺。
「短短三天,打了我两巴掌,顾时雨,你现在是真有本事。」
手上麻麻的,指尖发着抖。
情绪反而平静下来。
「你再看看,我行李箱里还有什么是你们顾家的东西,这次一并处理干净了。」
没有了。
三年前我本就没带多少东西。
箱子里的衣物全是这几年在外自己买的。
顾泽红着半边脸,沉默。
「没有了是吧。
「你上午说的对,我就是要和你们顾家划清界限。」
我合上行李箱,拉起它就要往外走。
被顾泽拦住。
他说:「那本画册就那么重要?」
我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始终学不会尊重别人。
三年过去,我本以为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他的幼稚。
但此刻,我只想掀桌子走人。
「不仅仅是一本画册。
「我不是任由你和你妈揉捏的软柿子了,我的东西、我的生活,你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随意做主。」
窗外画纸白花花的一片。
往日再珍视不过的东西,现在连捡都不想捡。
那些泛黄的往事,也该到了放下的时间了。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我得以解脱。
「你们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给过我。
「三年前,你亲口说的,让我再也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如你所愿。」
10
事实证明,五星级酒店比顾家更舒服。
不用看人臭脸,甜点小吃按铃就有,一日三餐准时供应。
晚上。
泡完热水澡,裹上浴袍,贴上面膜。
我开始核对画展细节。
这次回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举办这个画展。
等办完画展,再挑个喜欢的城市,买房、养猫、画画,简直神仙日子。
我拍了拍面膜,鼓足干劲。
画展定在三日后。
国外那三年获得的奖项也算有些名气,看展的人很多。
展厅人来人往,安静赏画。
我美滋滋地欣赏了一阵,心里的成就感满溢。
转头,顾泽的身影格外突出。
他穿着一身熨帖合体的黑西装,单手插兜,立于一幅画前。
将近一米九的个子,宽肩窄腰,又穿得人模狗样。
边上许多人无心看画,都看着他。
美好心情一下子大打折扣。
只想把他赶出去。
再在画展门口立一个「顾泽与狗不得入内」的标识。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
「你怎么来了,没人邀请你。」
顾泽没分半点眼神给我,依旧单手插兜,看着眼前的画。
「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看得懂吗?」
没等他回话,我微笑问道。
「消火栓好看吗?」
没错,等我走近之后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盯着顾泽。
只是因为他沉浸欣赏的「画」,是展厅的消火栓。
铁框的大小与周围的画框格外相似。
但稍微有点艺术细胞,或者稍微有点常识的人。
都干不出这种事。
真丢人啊。
我面无表情地把一脸错愕的顾泽拉到展厅外。
「别来丢人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想见我,我已经搬出来了。
「顾家这些年的恩惠,我也还得差不多了。
「我们没必要再互相折磨。」
顾泽一直乖乖地低着他高贵的头颅,安静地听我讲完。
眼神晦暗。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活页本。
递给我。
我没接。
他终于开口。
「关于那本画册,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生气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对我没有一点好脸色,还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
「所有的画,我都一张一张捡回来,重新装订好了。
「原谅我,或者......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会改的。」
我翻了翻画本,顾泽紧张地看着我。
那些泛黄的纸张有些已经破损,有些粘上了泥土。
我细细点上的高光、改了又改的明暗。
通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画中人也是。
我抬眸看他。
问他:「你觉得,这些画恢复原样了吗?」
顾泽艰难摇头。
我微笑着将画册给他。
「破镜难圆。我要一模一样的原画。」
加重语气,字句清晰。
「要你亲手画。」
我要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要你知道,随意糟蹋别人的心意,得付出代价。
「......你是喜欢过我的,对么?」顾泽的眼神濒临绝望,「顾时雨,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反复地问:「三年前,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因为看到那些画了吗,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惜,时过境迁。
我声音轻柔,仿佛在说什么情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重要了。」
朝他缓缓露出一个笑,我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喜欢你。」
「我讨厌你。」
11
顾泽垂头丧气铩羽而归的当天晚上。
林女士给我打了电话。
「顾小姐,你现在事业有成,我也没什么办法改变你的决定。
「但顾家这么多年对你的养育之恩,不是你把钱还了就能偿还干净的。
「我不知道你跟顾泽说了什么,从画展回来之后,他就疯了一样,在房间里面不吃不喝。」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
「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恩将仇报。」
我垂下眼,手中的精装画册沉甸甸的。
里面是我这些年的获奖作品,装裱花哨,定价奇高。
销量也奇高。
我摩挲着封面上的精致浮雕,心不在焉地回:「别担心,林女士。顾泽他是个成年人,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死不了。」
电话那头的人被我一噎,半天没动静。
好一会儿,她语气冰冷:「你母亲的遗物,在我手中。什么时候顾泽正常了,我什么时候给你。」
我手上动作不由一顿。
反应了好一会儿之后,指甲轻轻敲了两下硬邦邦的封面,我的语气里带上几丝微妙笑意。
「您竟然拿这个威胁我。这种手段使出来,您不会觉得不光彩吗?」
那头彻底没了动静,几秒后手机微震,通话中断。
我闭起眼。
当年父亲因公殉职没多久,母亲便随他而去。
父亲向来清正廉洁,没多少积蓄,母亲留下的书画也被亲戚瓜分干净。
无奈之下她将我托付给了顾伯伯,连同一笔钱、一幅画一起。
那笔钱不算什么,画我却一直没有见过。
顾伯伯怕我睹物思人,一直没敢给我看。
我怕顾家觉得我养不熟,一直不敢提。
阴差阳错的,十几年过去了,竟从未见过。
顾伯伯走后,这幅画自然是落到林女士手上。
我是真的很好奇,当年她抛下我,义无反顾地赴死时,究竟在想什么。
从此在我的人生缺失,只留下一幅画,有什么用。
内心阴暗潮湿的情绪上涌,我知道自己应该克制。
却放任自己痛苦下去。
盘腿在床上坐了太久,我踉跄起身。
拉开落地窗帘,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大雨如注,就要砸碎这座城市。
雨季到了。
12
新买的画具就在隔壁。
这些年养成了不好的习惯。
心情低落的时候,我不会及时调节。
反而刻意感受。
仍由自己坠入情绪的泥沼。
黑暗里的虚无、孤寂,点燃我的灵感。
线条、空间、色彩......
脑海里闪过许多无法描述的画面,稍纵即逝。
却在我的笔下凝固为永恒。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亮。
又通宵了。
眼前的画布灰扑扑一片。
这种阴暗主调的画,在我的画作中占了多数。
近来受到的争议越来越多了。
我放下画笔,满室的松节油气味。
待久了其实是闻不出来的。
许是心理作祟。
很不舒服。
回到主卧,搓掉满手的颜料。
本想倒头就睡,不知怎么越来越清醒。
我垂眸盯着搓得发红的手心细看。
断掌。
据说是很不吉利的手相。
如果换一双手的话,能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呢。
......好荒谬的想法。
我摇了摇头,失笑。
能决定我的命运的,当然只有我自己。
攥紧了拳头,从床上翻身而起,开始收拾东西。
13
推开焦园别墅的门,正巧与王妈对视。
她放下手中的果盘,替我将行李箱推到房间。
「您可算回来了,少爷他一直在房间里画些什么,饭也不好好吃......」
王妈跟在我身边不停念叨,我猛踹两脚顾泽房间的门。
她终于噤声。
再踢两脚。
房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我直接拧开房门。
屋内灯光很亮,亮得刺眼。
顾泽眼中泛着红血丝,桌边、地上散落一堆素描纸。
他不耐抬头,看到我时愣住。
犹豫、惊喜、疑惑,各种神情交错,最后问一句:
「你怎么来了?」
我回头看了眼王妈,她识趣离开房间。
还帮我们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响后,我掏出手机,放录音。
「......你母亲的遗物,在我手中。什么时候顾泽正常了,我什么时候给你......」
死一样的寂静里,我定定地看着他。
语气淡淡的:「吃饭。」
他声音沙哑:「我只是想把那些画......」
我绕到他的桌前,扫一眼桌上的画,拾起,撕掉。
「吃饭。」
雪白碎片落了满地,顾泽落寞地看着,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他还想再画。
我握住他的笔,用力一扯。
脆弱的铅笔头砸在地上,断开。
顾泽将铅笔捡起,拿了手工刀,抖着手削笔。
「别画了。你永远画不出一模一样的原画。」
平铺直叙的语气,顾泽听了,握着手工刀的右手一个用力,削破了左手食指。
鲜艳的血滴答滴答,落在雪白的画纸上。
我问他:「疼么?」
他摇头,又点头。
我牵起他的手,细细地看他手上的伤口。
指甲掐上去,被鲜血染红。
顾泽一声不吭,只是用一种非常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学画这么多年,你知道我削破多少次手指么?光是那一本画册,要多少心血,多少时间,不是你短短几天就能体会得了的。
「而且——你没有这个天分。」
顾泽像个木头人,不动不挣扎,任由我刺激他的伤口。
也不喊疼。
我顿觉索然无味。
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手,说:「别白费时间了,也别再浪费我的时间,我等着拿回我妈的遗物。」
扔了纸,我推开门,王妈就站在门外。
我微笑:「可以开饭了。对了,阿泽的手受了点伤,麻烦拿个创可贴。」
14
吃完饭,顾泽给林女士打了个电话。
声音略大,在客厅看电视的我都能听见他们的动静。
电视里是阖家团圆的美好大结局。
先前的猜疑吵闹烟消云散,圆满得近乎荒谬。
荒谬得令人发笑。
在我就要笑出声的时候,王妈捧着一个箱子过来。
说是林女士给我的。
我瞬间就猜到箱子里是什么。
抬眼,顾泽正靠着他的房门,隔着长长的走廊和空旷的客厅,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对上我的眼神后,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退回房间,关上了门。
我将箱子搬回我的房间。
拆开箱子,里面果然放着一副画。
那是一场太阳雨。
阳光和雨点洒满大地。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但因那炙热阳光,繁茫雨中,偏生出无限生机与希望。
一直听说母亲生前是有名的画家。
明明学画极晚,偏偏天分奇高。
只可惜入行晚,又去得早,留下的画作并不多。
这是我能触碰到的唯一一幅画了。
我不由托起画,细细地看。
看她的笔触,看她的色彩,看她所思所想。
摸到画框背面,只觉手感不对。
反过去仔细端详片刻,找来螺丝刀,拆开了画框。
里面夹着一封信。
我用力闭了闭眼,颤着手打开。
秀雅隽永的字迹映入眼帘。
时雨:
写下这封信时,我已决定离开你。
此时此刻,我不敢自称「妈妈」,因为我没有这个资格。
二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
彼时我被五花大绑,险些卖作他人妇。
身旁袖手旁观的人群里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弟弟。
地上散落着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的碎片。
是你父亲救了我。
此后十年,种种情形,三言两语难以一一描述。
十二年前,你在梅雨时节出生。
风将桌上的书吹开,书页上是贺铸的《青玉案》。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们给你起名时雨。
之后的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可惜好景难长,原来二十二年前,我并没有把这一生的苦头吃尽。
你父亲的死讯传来,他成了英雄,我成了未亡人。
我知道我不该抛下你、随他而去,可是我别无他法。
你牵着我的手,那么乖,那么听话。
可我看着你红扑扑的脸庞,摸着你与你父亲相似的面容,失去了理智。
我竟差点掐死你。
于是我知道,我又生病了。
上一次生病时,我身边有你父亲;这一次生病时,我身边是年幼的你。
我多想好好抱抱你,多想亲眼看着你长大。
可我怕我会亲手扼杀你的生命。
我只能尽力为你找好此后的倚靠。
代替我和你父亲,好好地活下去......
——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信的倒数第二行是满行墨团。
我对着光,猜出原本的字。
「时雨,我们是爱你的。」
似乎写信的那人苦思冥想,终究不敢留下这句话。
因为愧疚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灯光下泛黄的信纸。
看得久了,眼睛被灯光刺痛,竟淌下了眼泪。
满目晕眩,我恍恍惚惚的,想起许多年前。
父亲抱着我,母亲捏着我的脸,朝我温柔地笑。
我在他们怀里,咿咿呀呀,挥着手。
再一转眼,他们一起携手而去。
我被留在原地,无助地哭闹。
他们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无奈地朝我摆了摆手。
从此消散在广阔天地。
我胡乱地抹去脸上的眼泪。
心里沉甸甸的结在这一刻被我抛之脑后。
我无法轻易原谅抛下我的母亲,却也无法单纯地恨她。
爱与恨交织,矛盾到极点,也只好这样。
或许总有一天,我会理解她,会放下。
将信妥帖收好。
将画框重新装订。
把装裱好的画挂在面前,我匆忙支起画架。
昨夜画的那幅灰扑扑的画,此刻,有了新的灵感。
提笔调色,挥毫铺改。
先前的底色几乎全部被覆盖。
荒凉的黑白只占据了边边角角,很快过渡为明快到刺眼的金黄。
宁静凄凉的黑夜变为充满生机与可能的日出。
刺眼的阳光与灼热的温度,避无可避,直逼眼前。
画完最后一笔时,天边太阳刚好升起。
我拍完照发给Brian,更改了国际大赛的参赛的作品。
附注: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
发完只觉一身轻,睡意很快席卷而来。
15
那以后,我和顾泽勉强和谐相处了一些日子。
因为他的死皮赖脸。
他竟然说:「上次被你骂得没反应过来,我觉得你说的话有问题。
「什么叫我们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给过你,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你该知道我的,我只是蠢,人又不坏。
「至于我妈......她做了什么和我可没有关系,三年前的事我也是受害者啊。」
说着,他还委屈上了。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怎么好意思说的。
不过画册事件过后,他似乎是真心悔过了。
总算当了一阵子正常人。
直到半个月后,国际大赛结果公布。
我那幅《日出》是特等奖。
这意味着,我的画更贵了,退休之日更近一步。
一个高兴,通了个宵。
看小说,刷视频,玩游戏。
直至精疲力竭,那股兴奋劲下去,才挂着笑入睡。
再睁眼已是下午。
客厅空荡荡,没有饭菜,也没有王妈。
只有顾泽。
他把画纸、铅笔摆在餐桌上,挑了一幅画正在临摹。
食指上还贴着创可贴。
本就笨拙的笔触更加歪歪扭扭。
看得眼睛疼。
我揉了揉眉心,问:「王妈呢?」
他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天他的眸子格外水润。
说出口的话也没那么气人。
他说:「我让王妈回去了,不喜欢有人在家监视我们。」
王妈在确实不自在。
可王妈走了就没人做菜了。
我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
熬夜通宵,情绪波动又大。
好饿。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看附近的餐厅。
没走多远,身后顾泽的声音响起。
「别走......我好像生病了。」
我:......
又来?
上次也是这招,他有没有新鲜一点的招数?
但看在他前阵子那通电话的份上,我停住了脚步。
身后他叽叽歪歪的声音吵个不停。
「你总是让我看着你的背影。三年前我最喜欢你的时候,你突然出国。
「上次我生病了,你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一直在让我看你的背影。」
得。
又开始翻旧账。
又想吵架。
我冷笑:「那你想怎么样。」
「陪我。」
......我也没打算走。
我走过去,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确实有点烫。
不由眯起眼。
明明前几天他还好好的。
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一来他就生病。
我又不是什么病菌携带者。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故意的。
「你是不是洗冷水澡了?」
我围着他转了两圈,打量着他。
按理说,他这个身材,体质应该不差。
哪怕洗个冷水澡,也不至于立马发烧。
我转身就往他房间走。
顾泽来不及阻拦。
我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冷气冻得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顾泽你别逼我在最开心的时候扇你。
回头,顾泽朝我尴尬地笑了笑,捂着额头往后退,柔弱地躺倒在沙发上。
他眨巴着因低烧而格外水润的眼睛,眼尾微红。
嘴里喃喃:「我好难受。」
我关上门,走过去。
刚想问他哪里不舒服。
下一秒。
天旋地转。
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摁在沙发上。
恍如隔世的亲近。
脸旁是他温热的吐息。
他说:「回来这么久,还不打算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吗?」
我与他长久对视,避而不答,反问他。
「不是你说再也不想看到我吗?」
「那是三年前的我说的,不是现在的我说的。」
顾泽垂眸,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落寞而委屈:「然后你就真的三年不理我。」
我毫不心虚:「你不也一样。」
他摇头,额前一缕碎发垂下,拂过我的脸,痒痒的。
「我去F市找过你。
「你当时很开心,在街头涂鸦,捧着相机到处跑,带着作品参展,脸上全是笑容。
「和在家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又回来了。」
回来做林女士的思想工作吗。
我沉默地看着他,用眼神传递我的疑问。
「回来向你学习啊,早日独立,早日摆脱我妈的控制。
「顾大画家,在国外获得了那么多奖,卖出那么多画,你真的很厉害。
「这一次的国际大赛,恭喜你。」
他低头蹭了蹭我的脖子。
我推开他,坐起来。
鼻子莫名发酸。
当初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我知道我们一定会重逢。
只是,这三年,真的很辛苦。
我颤着声音和他诉苦。
「顾泽,我好饿。」
从昨晚到现在,十几个小时没吃饭了,我真的好饿。
16
晚上。
由于我中午那声大坏氛围的「我好饿」,顾泽气得到现在都没搭理我。
中午吃的外卖。
晚上一定要吃到我想吃的东西。
我眼巴巴地看着顾泽:「今晚吃什么?」
可乐鸡翅流心蟹黄糖醋排骨番茄牛腩紫菜蛋花汤蜂窝鸡蛋羹......
念了三年,这次总该能吃到吧。
顾泽低头玩手机:「你自己点外卖啊,没手还是没手机。」
行吧。
我点头,用手掏出手机发语音。
「Brian,我答应你了。」
顾泽终于放下手机,警觉地抬头。
「什么Brian,你答应他什么了。」
我笑意盈盈。
「Brian做饭也很厉害的,国外的东西简直不是人吃的,那几年多亏了他我才没饿死。
「他追我很久啦,我现在觉得他人蛮好的,又耐心又温柔,厨艺也好,想想和他在一起也不错。」
我数着Brian的优点,越说顾泽的脸越黑。
像锅底的灰糊脸上了一样。
他咬牙:「不可以。」
我装傻:「什么不可以?」
「你不可以答应他。」
顾泽憋了一下午,现在终于闷闷开口,委委屈屈的。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苦守寒窑整整三年,你倒好,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还沾花惹草。」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里含着眼泪水儿,明晃晃的,晃得我眼睛疼。
他一字一顿,哽咽着说。
「你的心被狗吃了。」
我简直无法相信,一别三年,曾经一点就燃的顾泽,不仅没有变成熟,反而变成一个哭包。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他还装得像模像样的。
我苦着脸开口。
「诶不是,你别哭啊,我乱说的。Brian是我的助理,我们在商量最近的大赛和参赛作品。上次和我一起吃饭的就是他。
「至于我的心......被狗吃了就被狗吃了吧。」
顾泽眨巴眨巴眼睛,收了眼泪水儿,很可爱地说:「汪。」
我黑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顾泽用鼻子轻轻哼了一下。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吃软不吃硬。
「我跟你来硬的,每次都要被你打脸,那就只好来软的了。
「我变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你。」
他的眼睛里全是对我的控诉。
我毫不心虚,笑得坦荡,扯回话题:「我真的饿了,今晚吃什么?」
「吃Brian。」
他不依不饶:「你是坏女人。」
我无奈:「是的我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
小狗。
我嘟囔出最后两个字。
含糊不清的,顾泽没听清,自顾自翘起了嘴角。
眼瞅着把人哄好了,我往沙发上一靠。
「我饿了我要吃可乐鸡翅流心蟹黄糖醋排骨番茄牛腩紫菜蛋花汤蜂窝鸡蛋羹......」
「几个人啊,吃这么多。」
顾泽的语气软软的。
听得我的心也软软的。
「冰箱里只有排骨,给你烧糖醋排骨,嗯?」
我星星眼:「顾泽,认识你这么久,你这声「嗯?」是最帅的。」
「......好像还有番茄,再做碗番茄疙瘩汤。」
「天啊你简直太帅了。」
我躺在沙发上,嘴里夸个不停。
顾泽笑,起身做饭,头发丝里都透着愉悦。
17
享受完念了三年的美食,我心满意足。
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
顾泽洗完碗,走到我面前,抬手,一把钥匙在我眼前晃啊晃。
「什么东西?」
「走廊尽头那个房间的钥匙,你去打开它。」
神神秘秘的。
走过去,插钥匙,开门。
被门里的东西吓一跳。
满屋子的花、气球、礼物。
三年前我错过的那场告白重现。
顾泽在我身后出声。
「账单在桌上。这次,可不是我妈的副卡。」
我好半晌才出声。
「所以,这次用的你外婆的卡?」
「喂!」
顾泽气得敲我的脑袋。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吗?你知道这三年我怎么过的吗?我都累瘦了,你一点也不关心我,要不是我说,你是不是都没发现我瘦了十斤。」
「......有没有可能,你只是减掉了之前的幸福肥。」
顾泽咬牙切齿:「钥匙还我,我后悔了。」
我赶紧把钥匙揣兜里。
顾泽深呼吸,平复心情,酝酿感情。
憋红了脸也没憋出一个好屁。
我含笑看他。
他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尖红红的。
「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喜欢你。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好吧,更幸福的时刻来了。
我逗他:「你有没有想过,你妈要是还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的话,怎么办。」
他看着我,牵起我的手,放到唇边。
低头吻了吻我的指尖,扬起温柔笑意。
「那你带我私奔吧,大画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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