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门在兴平桑镇买了萝卜,还捡了些小萝卜和萝卜缨子。小萝卜可爱,大都小儿拳头大小,萝卜缨子绿莹莹,叶边小刺偶尔扎手,做腌菜正好。
一般人都喜欢吃雪里蕻,我却喜欢萝卜缨子。冬里的早晨,母亲挪开腌缸里的滑溜溜的大石头,在薄薄的冰碴子里捞出一大盘腌好的萝卜缨子,攥水切丁,辣椒面点上,菜籽油泼了,家人人手一碗稀稠正好热气腾腾的白玉米糁子,如今常见的黄玉米还是新品种,很稀罕。
白玉米曾经也扮演过新秀角色,那时关中平原小米是主流。父辈食用最多的是小米稠饭,本地人习惯叫米饭。当然不会是现在意义上的米饭,大米在关中多数地方作为主粮是上世纪末才有的事。提到腌菜,母亲常会说,黄菜就米饭,越吃越喜欢。黄菜指的是酸黄菜,和后来的腌咸菜还是有区别的。
不管米饭还是糁子,配腌菜最典型的吃法,基本和盘子碟子无关,只肖把拌好的腌菜直接堆米饭上糁子上,像八卦鱼的眼,更像行军饭,简单实用。
绿中泛黄的腌萝卜樱子一经压上,碗里的氤氲之气瞬时即会闪出一道小小的漩涡来。这时筷子是桨也是篙,一点一抹间裹着萝卜缨子的热糁子已然入口,如是,玉米的味、萝卜缨子的味、煎油的爨香,甚至深冬麦秸积上积雪的味都出来了,忍不住端上大碗蹲在门口的土堆上,一面吃着一面却眯缝着眼看刚刚露脸的太阳,突出的是红不是温度,边缘清晰丝滑,越看越像手绘插画。
饮食愈简单,交流在饮食中的作用便愈突出和重要。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最可能的交流只能是面对面,情感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确有对抗物质匮乏的能力,说笑间饱了口腹,暖了心房。所以端着糁子碗蹲在门上的不是我一个,最常见的是外头人(男人的旧称),老中青都有,当然也缺不了系着围裙的屋里人(女人的旧称)、天真活泼的碎小子碎女子。至于年老的奶奶辈,还有姑娘,照例是不出门的。奶奶们喜欢坐在热炕上围着被子吃,姑娘或在灶头或在闺房,是必须要一壁想着心事一壁吃的,姑娘的心事历来多。
那时每个村子都有菜井,是专门留来种菜的地方,隔壁村经常选种萝卜青菜等大路菜。萝卜产量高,丰收了更便宜。听说一分钱一斤还送缨子,母亲便带上我,我那会正二、三年级,已经能帮着推车了。一块钱萝卜刚够填平车厢,送的萝卜缨子却高高装满了车,母亲前边拉我在后边推,萝卜缨子太高,看不到前头的路更看不到母亲,只好一边埋头推车,一边盯着自己脚尖数数。
不出几天,院里就多了两大缸腌菜,一缸萝卜一缸萝卜缨子。母亲不是细致人,两大缸是确定的,至于是不是一缸萝卜一缸萝卜缨子却不一定,记忆里萝卜缸子里经常也能夹出萝卜缨子来。
关中人多数时候一日两餐。晚餐不算,却有个体面的名字:喝汤。见面就问汤喝了么,其实没有汤,大都是剩饭,惯常是面条,剩饭随也有了个代名词剩面。没有剩面,就是一块馍馍一小块腌萝卜。腌萝卜也是奢侈品,别的孩子一口馍一口腌萝卜,我也眼馋,腌萝卜母亲也不允许随便吃。
现时医生都说稀饭升糖快不建议常吃,腌菜更因为亚硝酸盐让人望而却步。我尊重科学,却不完全听医生的,喜欢跟着感觉走。所以按照母亲的方式,也腌了一瓶将近十斤的萝卜并萝卜缨子,瓶子就放在餐桌一边,天天吃饭天天看,看萝卜蔫了看萝卜缨子黄了,看萝卜、萝卜缨子下去了水上来了。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开封品尝,还得问大姐,母亲的功夫只在大姐这里,还有些传承。
同学媳妇捡萝卜缨子专挑嫩的,印象里母亲说老的缨子耐腌还有嚼头。说给大家,大家只不信,只好坚持自己的,希望我的腌菜能成功。
我仔细把萝卜、萝卜缨子择了洗了再晾干,母亲没有这些程序,说见水的腌菜容易白花。简单粗暴不用道理,实用是王道,天然的务菜方式只能算是潜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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