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边遥
编辑 | Jasmine
有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是什么样的概念?要回答这个问题,真是千头万绪,无从下手。我想做的,是通过写作,慢慢地整理这些碎片。
八月,我邂逅了一本书。那时候我和一个长辈聊天。当时,我没有机会和她提到母亲的具体问题,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发来一本书的封面,说这是她所在的读书小组正在读的书。那本书的标题叫《不被父母控制的人生》,我以为又是一本心灵鸡汤,可是看到它的英文标题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位长辈,为什么在不知道任何背景的情况下,推荐了这本书给我。
这本书的英文标题叫: Recovering from Emotionally Immature Parents。翻开这本书,我知道它就是在向我说话。
“One day listening to a client talk about her dad, I realized that her father wasn’t just inappropriate and abusive; he was pathologically immature. Her father had the impetuosity and egocentrism of a very young child, with no thought for his impact on her. At an emotional level, he was like a giant toddler—at best, a fourteen-year-old. I thought of how many psychotherapy clients I’d had whose childhoods were overshadowed by this kind of parental unpredictability and emotional overreactivity. They grew up as captives of emotionally immature parents—psychological infants armed with rigid authority and a powerful adult body.”
——Recovering from Emotionally Immature Parents (Lindsay C. Gibson)
她的心理年龄停在失去了父亲的16岁
我的母亲,像一个幽灵一样,仿佛没有自己的身体,一定要附着在别人身上才能生存。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概念。有一个例子就是,你所有的事情,她都想知道。为了知道,她可以不择手段:盗取你的邮箱密码,擅自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在网上到处搜寻你留下的痕迹…有人说这叫没有边界感,有人说这叫控制欲,我认为这些都只说到了表面。她真正期待的,也许是一种完全的共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两个人完完全全贴合在一起。你有她不知道的事,则会打破这种共生,让她无法忍受。
她不信任任何人。我从小就知道这件事——每一个到家里来做客的父母的朋友,那些叔叔阿姨,背地里,她总是对他们抱怨甚多。七月的时候,她这种看谁都不顺眼的性格达到了极致。那时候,我学到了一个概念,叫“偏执性人格障碍 (Paranoid Personality Disorder, 'PPD')”,这种人格障碍的特点之一,就是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另一个特点,就是谁也不相信,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所有的文章都说,这种人格障碍几乎是没有治愈可能的。两个月的时间过去,我更加明白了这件事情:其实把这种性格说成人格障碍,还是太表面了,没有能触及到问题的核心。在更深的地方,那就是一种想要与别人完全贴合共生的渴望,如果别人做不到,她就恼怒仇恨。但是所有人都做不到,所以她对所有人都恼怒仇恨。
这样一个仿佛没有自己的人,有时候,却会突然拥有一个强大的自己,就是英文说的big ego。她一生从来没有认过错,所有的事情,错误都在别人。别人的意见,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不但听不进去,还会暴跳如雷,进而歇斯底里。不仅不能接受意见,建议也不行,连不顺着她说都不行。她性格极端起来,只能接受完全附和她的话,好像她里面有一个很痛很痛的地方,一旦别人看法不同,就会戳到那个痛处。那个痛处,到底是什么呢?
Recovering from Emotionally Immature Parents这本书认为,那个痛处,与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有关。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追求自我成长的,因为成长意味着改变,而改变意味着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我认为这本书指出了一个接近的方向,虽然好像离那个精准的答案还差一点。
我想,那个答案是我的母亲一生的心理年龄好像就停留在了十六岁——她失去父亲的十六岁。
母亲像孩子一样期待与人共生
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地发现,自己也在追求这种和别人完全贴合的“共生”。其中的一个体现是,接受别人和我的不同,对我来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听起来这好像是人之常情,但是我无法描述这种困难的程度。别人和我的差异性,在我心理上造成的冲击,近年来甚至常常用躯体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全身僵硬,无法活动,更无法直视对方。
因此,交朋友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我无法把朋友分成“可以深交的朋友”和“泛泛之交”。对我而言,不能深交的朋友,根本不值得交往。我很容易和别人交浅言深,因为我有巨大的被理解的需要。我也是那个没有自己身体的幽灵,如果对方不能让我完全贴附上去,我就会去寻找下一个人,不会停留。
另一个体现是,我很难有自己的思想。这在别人看来是很难相信的,因为我在别人眼里,是又聪明又有个性的。但是其实,在我心里,如果我的想法得不到别人的认同,我就会陷入高度的自我怀疑,无法做出自己的判断。
而母亲所追求的贴合共生,似乎还停留在比较低的段位,就是在情感上,要和别人完全纠缠在一起。她心里有一个情感的大黑洞,如饥似渴地向外界渴求爱,那个大黑洞永远没有人可以填满,也让所有人望而却步。
我很反感,但未必不能理解。因为过去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我怨恨她曾经把我的过去变成那个样子,也怨恨她直到今天还沉浸其中。
那种极力和别人贴合在一起的情感饥渴,在婴儿期是再正常不过的。父母的情感浇灌,可以让婴儿慢慢摆脱这种依赖,形成坚固的自我,长成大人。但是如果在婴儿期和童年,从父母得到的情感是匮乏的,也许这个人一生都只能停在那样匮乏的童年。以后,TA也许终身都需要在向人索取中度过,期待有人来做TA的爸爸妈妈。
而对于母亲来说,每一个无法与她完全贴合共生的人,都能让她重新体验到童年时期被父母抛弃的那种痛。
母亲猛烈地攻击我,是因为她需要被爱
可是几十年过去,我已经离家很远,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到底是什么让我不能抛弃时刻渴求贴合共生的自我,开始独立地生活呢?
因为我的那个自我也非常脆弱,像一个孩子孤伶伶地站在荒野中,孤立无援。在童年时期,能够为孩子构建出一个坚固自我的,是父母全神贯注的爱。因此,父母情绪不稳定,是一件能让孩子非常崩溃的事情。Recovering from Emotionally Immature Parents这本书说:“Nothing is more horrifying to a child than to witness a grown parent coming apart emotionally.” 全神贯注的爱,必须来自自身也非常坚固的个体。父母做为孩子的主心骨,本来应该像根基和磐石那样稳稳地立着,但是他们自己,竟然随风摇动。
我作为一个虚弱的自体被洗脑了。仿佛从母亲的心里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要我与她的情绪完全认同。我们几乎每一次打电话都吵架。她指责我脾气不好,对她态度不好,我也曾经这样谴责自己。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了原因:这种攻击性的源头,是她自己身上的一种恨。她有时表达出这种恨,有时候不表达,但无论如何,她希望我替她把这种恨表达出来,而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一定照做。
我也看到,她需要我替她把这种恨表达出来,似乎是因为她里面有一个东西,也许是过去的伤害之类的东西,这个东西的存在,让她一定要通过歇斯底里的方式发泄出来。也许那种激动对她来说不是痛苦,而恰恰是她需要的,她在其中会得到一种类似释放的快感。她总说我不与她争吵才是好的,但那不是事实。她需要的未必是和睦的关系,而是一个发泄的管道。
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在追求一种扭曲的爱的模式,就是:“我猛烈地攻击你,你还完全地包容我、接纳我,这样我才能体会到被爱。”她那种攻击,其实无意识中是对爱的邀请,邀请别人用包容和接纳作为回应。但是可想而知,能配合她玩这个游戏的人太少了。
我作为女儿,之所以能看见这些,是因为我发现,我在和丈夫的关系里,也在复制这个模式:很多时候,我要的并不是和睦的关系,我要的就是争吵本身——既享受发泄的快感,也享受被他完全接纳的快感。
能看见,也是一种祝福。也许到了我这一代,就要松开这个捆绑。
把母亲当作是我的孩子
母亲两周一次、甚至一周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让我时常怀疑人生。在自己的职业道路上,再怎么有雄心壮志,也会怀疑自己没有能力走下去,因为她说我是很差的人。有时候发作没有什么原因:可能上一句话还好好的,下一句话就发作了。她说她的小日子过得很幸福,有很多好朋友。可我觉得这些都是假的,因为她还是控制不住要来找我,从我这里得到能量。她说的话,回答又不完全顺着她说的话,她就会猝不及防地发作,不回答的话,她也会发作。
她说她和我的问题绝对不要任何人插手,她甚至跟别人说都不愿意,因为“丢不起这人”,一口咬定,只能两个人解决。“母女之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其实,不是我让她“丢不起这人”,而是她无法接受母女关系已经破裂的事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更不要说拿去跟别人说。她以为只要不跟别人说,这个事实就不存在。既然不承认这个事实,那么我还不能贴附于她,原因只能在我。
对于坚决认定自己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人,所有反抗都只能造成内耗。臣服是一条不得已的出路。
接受母亲其实是自己的孩子,只能像小婴儿一样,蛮不讲理地要你陪着,否则就满地打滚。接受她不仅不是能供应你的长辈,甚至不是你的同辈,不会与你进行思想上的交流,甚至你告诉她什么,都像告诉一个小婴儿那样困难,也许你重复无数次,她都不能听懂。接受在余生里,母亲不会再给你任何供应,只能由你单向地供应她。我会学习完完全全地接受这一切。
我找到了处理这些情绪的SOP:
● 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如常做饭,如常吃饭,如常睡觉。
● 马上与频率更高的事物连接。创建一个清单,例如playlist, 可以在紧急时刻马上使用。
● 绝对不能刷手机。这是最容易无意识地陷进社交媒体上的信息流的时候,但是一旦陷进去了,就是无底深渊。
● 找一个安静的时间,独处一会儿,然后,把一切都详细地写成文字。写作,有整理思路,找回自己的功效。
● 稳定下来以后,继续做原来该做的事。
● 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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