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远远就看见父亲蹲在菜市场角落,抽着最便宜的烟,北风簌簌地吹着,他单薄的身影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下定决心要带他离开这个压抑了他三十年的家。
我爷爷家住在徐州郊区的小村庄,破旧的土砖房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家里有五个孩子,爹是老幺,排行老五。
记得小时候,村里人都说我爷爷命好,五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可唯独对我爹,他们总是意味深长地摇头叹气。
爷爷在爹结婚年纪的时候,已经年过花甲,实在没有能力给他张罗成家的事,每次看到爹,都会愧疚地低下头。
爹性子木讷,在永兴纺织厂当了十几年的机修工,车间里的机器声震耳欲聋,可他就像是融入了这些机器,一干就是十几年。
那时候厂里相亲的人不少,大伯们经常给爹介绍对象,可爹就是不开口,直到遇见了我娘李秀华。
娘是城里人,在厂里当会计,穿着体面,说话轻声细语,走起路来带着城里人特有的气质。
头三个月,两人处得不错,爹每天都踩着自行车接送娘上下班,就连厂里的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到谈婚论嫁时,爹才知道娘是要找个上门女婿,原来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局。
娘家就她和两个姐姐,外公坚持要招个女婿进门,为了香火传承,为了养老送终。
最后爹还是答应了,他说:"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
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曾经的沉默寡言变成了谦卑,曾经的木讷变成了讨好。
在我记忆里,爹总是笑呵呵的,谁家有事都帮忙,可那笑容背后藏着说不出的卑微,他像个影子,在娘家晃荡着,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小峻啊,你说咱爹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妹妹温晓棠经常这样问我,每次问完,她都会偷偷抹眼泪。
我和妹妹从小就知道,在这个家里,爹就是个外人,就连我们都带着外婆家的姓。
娘在江南银行做主管,每月给爹一千块零用钱,这钱要负责一家人的伙食,还要给外婆买补品。
有一次,我偷偷看见爹在数钱,他把那一千块分成几份,每份都用报纸包好,藏在床底下的鞋盒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给我和妹妹攒的压岁钱,他舍不得买件新衣服,却要给我们准备红包。
爹除了照顾外公外婆,就是买菜做饭伺候一大家子,他总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
清晨四点,他就要去菜市场排队买最新鲜的菜,因为外婆说她牙口不好,只能吃嫩的。
那年冬天,我和妹妹回家过年,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大姨张秀芳和二姨李秀英坐在客厅里,外婆像个太后似的端坐在沙发正中间。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可我总觉得透着一股寒意。
"晓棠长得真俊,可别像你娘似的,找个上门女婿受罪。"大姨阴阳怪气地说,眼神还瞟向厨房的方向。
我正要发作,娘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也有无奈。
厨房里,爹一个人忙活着,额头上的汗水滴在案板上,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
我想帮忙,他却把我赶出去:"这油烟大,你出去陪陪你姥姥,我一个人来就行。"
那顿饭,爹做了十二个菜,从咸鲜到甜点,每道菜都是外婆喜欢的味道。
他们边吃边催,爹就在厨房里往返奔波,像个永远停不下来的陀螺。
等所有人都快吃完了,爹才擦擦手,想找个地方坐下,可椅子都被占满了。
"老顾,把这桌子收拾下呗,我们要在这聊会天。"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都不敢看爹。
我和爹就在厨房里,扒拉了几口剩饭,他还不忘给我夹菜:"多吃点肉,在外面工作不容易。"
那一刻,我鼻子酸得不行。
大年初一那天,爹发烧了,38度的高烧让他站都站不稳。
娘急得直跺脚:"明天你两个姨要来,这饭谁来做?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提议去饭店,外婆立马不乐意了:"出去吃多浪费钱!家里有现成的厨子不用,多糟践钱啊!"
最后爹还是顶着高烧,站在灶台前炒菜,看着他发抖的手,我心里堵得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决定 - 要把爹接到广州去,我在那边开了家小店,虽然不大,但够爹安享晚年了。
可这个决定一说出口,就像捅了个马蜂窝。
娘先是不信,后来又哭又闹:"你这是要拆散这个家吗?你爹走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这三十年的养育之恩,说不要就不要了?"
大姨在一旁煽风点火:"我就说吧,儿子大了不由娘,这是要翻天啊!"
那天晚上,爹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他这些年攒的钱,足足有三万多。
"儿啊,爹不走了,你把钱拿着,好好过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我一把将钱塞回给他:"爹,你不欠这个家什么,咱们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收拾好了行李。
娘跪在门口:"你要是执意要走,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扶起娘:"这些年,你难道没看见爹是怎么过来的吗?"
外婆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我这把年纪了,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爹站在原地,左右为难,最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向了厨房。
我以为,这次计划要泡汤了。
可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爹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走吧。"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爹用这么坚定的语气说话。
天还蒙蒙亮,街道上只有我们父子俩的脚步声,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像是在为这迟来的离别送行。
走出胡同的时候,爹回头望了望那个生活了三十年的院子,眼里闪着泪光:"对不起,我不是个合格的上门女婿,但我想做个合格的父亲。"
后来我才知道,爹这些年一直在偷偷学修车,就等着有朝一日能帮我打理店铺。
你说,这世间的父爱,要承受多少委屈,才能开出如此绚烂的花?
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我们父子俩的背影渐行渐远,留下的是三十年的枷锁,带走的是一颗渴望自由的心。
现在,爹在我的店里做着他最拿手的修车工作,每天都笑呵呵的,但这次的笑容里,终于有了尊严。
你说,一个男人,为了爱情可以放弃尊严,但为了亲情,他是不是应该把尊严重新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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