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1964年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大源镇蒋家村。
代表作:谍战题材的《解密》《暗算》《风声》及故乡题材的《人生海海》等。由他编剧的电视剧《暗算》和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风声》是掀起中国当代谍战影视狂潮的开山之作,被称为“中国谍战文学之父”。
2008年,麦家的小说《暗算》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24年,他的长篇小说新作《人间信》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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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我的童年、我的家庭、
我经历的时代,就是如此的不堪
麦家自述:“如果说《人生海海》讲的是天下事,《人间信》就是向我内心深处攀升、钻研,写进了我的内心深处。”
吴小莉:一个作家的童年是绕不开的,从《人生海海》开始,是你的一个决定,但是到了《人间信》的时候,你其实是要揭开自己的伤疤。
麦家:很多人都认为《人间信》写的是我的整自传或者半自传,但其实它不是我的经历,但是我可以负责地说:它确实是我的精神、我的童年、我的家庭、我经历的时代,就是如此的不堪;我的生活、人生境界,就是如此的挣扎、如此的充满羞耻感,这是我的真实。
吴小莉:你什么时候发现,你对人的很多态度,包括你喜欢自己一个人,觉得常常有不自主的自卑感,这些原来是因为儿童时候的伤害。
麦家:肯定不是某一天发现的,是慢慢觉悟的。我觉得最明显的是上学以后。我们那个时候在农村,没什么幼儿园的说法,不上学的时候都是跟着大人,没有那种被区别地对待的感觉,或者不是那么明显,但是有一天到了学校,和50个同学坐在一个教室里的时候,会明显发现自己不如别人被善待。
吴小莉:我们知道你小时候得不到父亲的支持,尤其被欺负之后,这对你的影响还是挺大的,你说“这本书是写给那个年代的父辈”,怎么理解父亲对你的影响?
麦家:我的父亲当然是我不幸童年中的加码。一个家中,父亲本来应该是一个孩子的安全把手,但他没有完成他的使命,所以让我在那个不幸的时代当中,增添了更多的不幸,这才是我生命的底色。
吴小莉:但我也看得出来,这本书里面对于主人公“我”的父亲的描写,最后真的是挺不堪的。这个父亲既无能、又对人生特别不负责任,或者说是很荒诞……
麦家:颓废。
吴小莉:这是故意为之吗?
麦家:当然是,我特别想救赎这个父亲,让他从监狱出来和母亲过完恩爱的一生,母亲在监狱那里陪他坐了8年牢,就是为了父亲,去监狱洗被褥洗了8年。那么一般有感恩之心的人,可能坐完牢出来以后,会深深地爱他的妻子,去还恩于她,这样塑造也是可以的。(但我没有这样去写)就是对人过于浪漫,浪漫是对人的一种疾病,世界是很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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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中国是个父权社会,
但父亲经常缺位
吴小莉:什么让你改变了,愿意去和解?
麦家:可能我父亲去世提供了一个契机。我父亲去世之后,我母亲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得了抑郁症,每天郁郁寡欢,因此我被迫回家陪了母亲半年,这半年让我和这个村庄强迫性地“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前我是从来都不想回到这个村庄的,都是悄悄地去、悄悄地走,但这半年时间你躲不掉。
更关键地是通过这半年和母亲相处,我发现我的母亲已经原谅了,早于我几十年之前,她就原谅了曾经伤害过我们的那些人。而且她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我在跟她交流过程中,我觉得她心境之宽阔、内心之宽容、对别人的那种救赎能力、对自己的救赎能力远远大于我,让我很惭愧。我们在那个时代当中经受的苦难或者不幸,和她比真是九牛一毛而已。
父亲坐牢,她要把5个孩子拖大,在那个冷眼世界当中,她要承受多大的不幸呢。我母亲实在是太伟大了,她生了10个孩子养活了我们5个,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等于有一半孩子生出来了没养大,每一个孩子的丢失对她来说痛苦是多大呀,她一次又一次要经历5次,所以她这种生命的承受力,我想确实比我大得多,所以她对人的宽容能力也比我大得多。
吴小莉:你现在回过头说,可能当时对父亲的恨被扩大了,你真的放下了对父亲的这份恨吗?
麦家:对父亲的恨其实早就放下了,坦率地说,我回来就是一种放下的明证,不是暗示。在我父亲得老年痴呆症的4年,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回去陪他吃饭,给他洗脚。我觉得我对父亲的恨早已经放下了,但是父亲和那个时代对我从小造成的伤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其实《人间信》里面有一个非常大的、非常隐秘的主题,中国说起来是个父权社会,但其实父亲经常缺位,当父权社会给了父亲或者男性过多的权力之后,会导致“腐败”,父亲经常滥用权力。我们经常会听到,原生家庭往往不是母亲出了问题,而是父亲出了问题,就是父权社会里父亲缺位,会导致他的子女甚至整个家庭为此要承担很多损失,要蒙羞、蒙难,这都是因为父亲不负责任导致的。但是我不想去过多地阐释这些主题,读者应该有自己的所得。
殊不知,父亲是如此烂!如此昏!如此混!如此脱底!如此不堪!如此厚颜无耻!如此屡教不改!
他长年泡在酒场欢店,日里夜里吃喝玩乐,沉迷酒色,狎妓,嫖宿,日复一日,乐此不疲,执迷不悟,叫人匪夷所思。
——麦家《人间信》
3
麦家:我想碰很多东西,
但现在还没法碰……
吴小莉:你还有什么想碰的东西吗?
麦家:我想碰很多东西,但是现在还没法碰。我很想代表我们这一代人,甚至代表人去碰一些我们面临的困难、内心的疾病,甚至是文化里面的糟粕,但是我可能是才力有限,也许是时令有限,我觉得还没法去碰。
吴小莉:可不可以举个例子?
麦家: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总觉得中国人对真相的探究,寻找的动因、力量是不足的,所以我的写作一直在解密,我总觉得我们要对真相勇敢地去获取,这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给自己赋予的任务。
我想说一个例子,就是张纯如,她很偶然地了解到南京大屠杀这一段历史,她就从这一个切入点去寻找日本人对中国的一些侵略的、蹂躏的历史写了一本书。在那段历史里面,中国人受了很多的灾难,但是我们没有相匹配的文学作品。在整个欧洲和美国,有大量反映二战历史、希特勒残暴独裁的文学作品和电影,相比之下,中国经受了13年甚至14年日本的蹂躏,但我们在这方面的优秀文学作品和电影屈指可数。
吴小莉:你会开始动笔吗?
麦家:其实在《人生海海》和《风声》里,我都在表达这种,但我没有直接地去写,一方面我觉得是素材的原因,另一方面张纯如的这种现象也让我隐隐地害怕,所以需要一种伟大的笔法,甚至需要一个伟大的人格。张纯如做了,但最后她承受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撒手人寰,这也给了我一种警示。我真的一直想写那一段历史,直接地去写,不回避地去写,但显然我还没找到方式。
4
麦家:人的内心是一个球体,
它需要被不停地照亮
吴小莉:你说其实生活是很复杂的,但是文学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个规律或者公式,真的能找到吗?
麦家:它不像数学一样能找到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的公式,但总的来说八九不离十的大方向,是可以找到的。
吴小莉:那你找到的方向是什么?
麦家:人生世态万千,冷暖人生,各有各的方向。其实我想告诉人们,如果说我们人生只有一种状态,就不需要那么多作家了。正因为人生有千变万化,所以一代一代都需要作家,科学也是这样的,如果说世界的真实就到此为止,那么科学也会停止不前。恰恰不是,我们发现宇宙至今还在膨胀,所以需要一代一代的科学家不断去寻找它的脚印,同样文学也是如此,但文学的寻找方向,不一定是向外扩张的,可能是向内寻找的。
我有时在想人的内心、人的核心可能也是一个球体,它需要被不停地照亮。我记得海明威曾经写过一个很著名的小说叫《乞力马扎罗的雪》,他有个题记,我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今天知道了。他的题记大概是这样,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多少多少高的一座高山,这么高的高山上有只豹子冻僵的尸体,他说豹子到那么高寒的地方上干什么?上面既没有吃的,又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冰天雪地,豹子为什么要上去?其实我们作家、科学家,甚至那些优秀的运动员比如姚明这些,他们就是这些豹子,不停地挑战人类的极限,在寻找我们人类无知的一面,在不停地照亮。我觉得我们作家就是把我们内心那种黑暗照亮,如果我能照亮一个毫厘,我觉得这就是我的荣幸。下一代我觉得这个球体依然在不停地膨胀,人心核心的黑暗也会随之而膨胀,所以它需要一代一代的作家、文人和人文艺术家去照亮它。
制作人:韩烟
编导:梅苑
编辑:金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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