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汪曾祺,可能大多数人都会想到他在80年代创作的小说《受戒》和《大淖记事》。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汪曾祺在散文方面有着更深的造诣。当年他的散文集《蒲桥集》出版时,清新惬意的文风立即受到读者广泛的关注,继而一版再版,一时间形成了“汪曾祺热”。他本人也认为:“喧嚣扰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变得很浮躁,很疲劳,活得很累,他们需要休息,民亦劳止,迄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点清凉,一点宁静,或者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需要滋润。”
没错,汪曾祺的散文的确有着“安慰滋润人们浮躁疲痹的心灵”的作用,他的散文轻淡闲适,读之,就像在与一位慈眉善目、幽默风趣的长者聊天,着实轻松。他将传统文化融入其作品中,内容大多与吃、喝、玩、民俗有关,有一种“闲人雅趣”的清新之感。
汪曾祺
“闲物”之雅趣
汪曾祺曾在散文《泰山很大》中写道:“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的确,汪曾祺很少写雄伟阳刚的事物,而是经常写闲云野鹤、散淡悠闲的事物,这很符合他的气质。
历朝历代的中国文人,一直以做个“闲人”作为一种理想。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到苏轼的“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再到李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文人们都把内心到达的一种平和状态当作是一种至高境界。所以他们走出社会,走入山水田园,做起“隐士”来,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悠闲适意的“闲人”生活。这种闲人生活,落实在形式上,不外乎吃吃喝喝,饮茶赏花,游山玩水,把玩美器等一切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事物上。
汪曾祺的散文就与这些事物密不可分。翻开他的最新散文集《欢喜八事》,也可以发现编者将其散文按照赏花、吃食、鸟虫、闲情、静坐、交友、游玩、写作进行分类编排,在汪曾祺的笔下,这些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事,都变成了闲散的雅事。
例如《葡萄月令》中,他不紧不慢地叙写了葡萄的十二个月。“一月,下大雪。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二月里刮春风。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四月,浇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
在汪曾祺的笔下,葡萄已经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像是一个有生命有情绪的活物,无论是给葡萄浇水施肥,还是搭架剪枝,亦或是下果窖藏,每个环节都诗意盎然,在闲话家常的氛围中升华出一种精神层面的情调,充盈着一种热爱生活的平和之美。
“闲情”之平和
汪曾祺有一次谈到沈从文,这样评价道:“他是我见到的真正淡泊的作家,淡泊,是人品,也是文品。一个甘于淡泊的作家,才能不去抢行情,争座位;才能真诚地写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点生活,不耍花招,不欺骗读者。”虽然说的是沈从文,但是在说自己。他喜欢《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中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兮,咏而归”,认为这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至。可见,在缥缈浮躁的当下,汪曾祺追求的是一种在超然与淡薄的人生的境界。
在《随遇而安》中,他写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被错划成分,下放劳动,身心饱受摧残,可是他认为“真是三生有幸”,因为他恰好有机会深入底层,接触到民情的多种情趣。他就是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随遇而安,潇洒通达。
汪曾祺的散文选材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事物,用他自己的话说,“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在《故乡的食物》中他写的咸鸭蛋,让人看着文字口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平常食用 , 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这种家家餐桌上都有的平常之物咸鸭蛋,汪曾祺用寥寥数笔,就写出了鲜活自然的意趣,色香味俱出。
除了吃食,汪曾祺还喜欢小桥流水、竹篱茅舍的阴柔境界。他自我评价说:“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事实上,尽管他的作品有着小品文的平淡自然,宁静温柔,但作品中流露出超然淡泊的人生态度却构成了一种特别的意蕴美。
“闲心”之超然
汪曾祺出生于书香门第,先到外地求学,又流颠到上海、北平、武汉工作,后移居北京,又被下放到张家口,平(和谐)反后定居北京。常年在南方生活的经验,让他的散文总带着江南水乡的润泽与灵秀。有道是智者乐水,文如其人,正是南方那平和的水,滋养了汪曾祺乡情野趣,让他能够把文章写出图画般的意境和美的享受。
可以说,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在汪曾祺眼里都美不胜收。他的散文时常流露出对生命的关爱,但他并不会把这种关爱表现得充沛淋漓,而是更愿意悄悄地写,用他的话说:“我觉得散文的感情要适当克制。感情过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写情书一样,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这大概与他接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有关。他曾说过:“我接受了什么影响?道家?中国化了的佛家——禅宗?都很少。比较起来,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儒家是讲仁义的,万事万物富于人情味。因此,汪曾祺把这种人情味推及到一切生命之上,这就使得他的散文始终流淌着一股真挚温馨的情感。
汪曾祺是一个“安于微小、安于平常”的人,相比其他作家,他更关注带有世俗人情味的景致风貌。比如在《胡同文化》中,汪曾祺描绘出一幅老北京民俗风情图,他写北京人方位感极强,拉洋车的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胡同里向别人提出“警示”:东去!西去!提醒行人躲避。老两口睡觉嫌挤,“你往南边去点”。他写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从名称、大小、地理位置等一一介绍,如数家珍:“有的胡同是某个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等等,这些掌故在汪曾祺的笔下,焕发了生命之光。
尽管热爱,但汪曾祺对小市民的弱点也有清醒的认识,散文中不乏善意的批评和嘲讽,写他们对一切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了一点小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很生气”“睡不着,不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这些善意的嘲讽从汪曾祺的笔下流露出来,没有像中国知识分子那样,以先知先觉的姿态去点化世人,匡佐社会,或以居高临下的身份去指导关怀世人,而是以一种平民的身份看待生活。
在《寻常茶话》里,他写北京人喝茶:“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我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
这种平实家常的文风,体现了汪曾祺性格中的超然心态,造成了他散文的平民化和生活化。
“闲语”之气韵
汪曾祺有个本事,就是能把日常生活中的平淡事物写得高雅含蓄,这归功于他独具风格的语言。他写作风格简约而生动,古朴而高雅,像涓涓流水一般不动声色却流入读者的心田。
他喜欢用短句,句与句之间跨度很大,虽然逻辑性并不太强,但胜在错落有致,读来质朴得很,在平和舒缓中见闲云野鹤之趣。比如《湘行二记》中他这样写:“栏杆外面,竹树萧然,极为幽静。桃花源虽无真正的方竹,但别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长得很高,节子也长,竹叶细碎,姗姗可爱,真是所谓修竹。树都不粗壮,而都甚高,竹叶间有小鸟穿来穿去,绿如竹叶,才一寸多长。”整段文字清幽淡远,表现出汪曾祺十分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
评论家凌宇曾说过:“汪曾祺的语言很奇怪,拆开来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种韵味。”的确,汪曾祺散文的语言平白如话,却弥漫着浓郁的书卷气。
比如《泡茶馆》里有这样一段:“有一个姓陆的同学,是一个怪人,一起来就到茶馆里去洗脸刷牙,然后坐下来,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看书,一直到中午,起身出去吃午饭。吃了饭,又是一碗茶,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灯火阑珊,才挟着一本很厚的书回宿舍睡觉。”这段质朴的文字跟流水账似的,可就是在这看似的唠唠叨叨中,平淡地讲出了他对陆同学的“泡馆”功夫的佩服。
汪曾祺曾在《蒲桥集》的自序中说过:“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的大敌⋯⋯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他确实做到了。在《胡同文化》则开头便说:“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从字面上看,一句话一个意思,字字句句清爽利落,很有画面感,有一种老北京艺人说书的韵味,就跟平淡家常聊天似的。
在《葡萄月令》中,更是基本没有长句:“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等等,既节制辞藻,又节制感情,在别人那儿需要表达很长一段的话,他举重若轻,毫不吃力。
汪曾祺画作
有评论家说,汪曾棋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此话不假。多少年来,他始终以一种诗意的态度去生活,在普通的一蔬一果中发现生命的美,在平凡的日常饮食中找到生活的乐趣。
他的散文,除了文学上的审美价值以外,更饱含了一种精神上的诗意与自由,也许,这正是他的作品广受欢迎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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