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时间里,一代人不断向前的可能性与开放性
电影《风流一代》有两个颇具辨识度的特点:一是时间性,所谓“前后历经22年拍摄”;一是互文性,它与导演贾樟柯过往的多部作品乃至所谓的“贾樟柯电影宇宙”形成了或隐或显的互文关系。如果说较大时间跨度的《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其时间性是故事层面的,那么《风流一代》所具有的“时间的味道”则既是故事的也是叙事层面的:用一代人成长需要的真实时间拍摄了一代人的成长变化,其不同时间段落上的部分如同一个横断面或一折戏,不仅与诸如《任逍遥》《三峡好人》等作品在人物、情节、空间上勾连对应,而且在美学意义上契合共鸣,它们一起构成了贾樟柯作品的连台本戏。同时,在线性时间坐标中,多元共生的空间场景与意义层次又让影片引导观众似乎进入了时间的直线迷宫里,在确定与游移之间,将具有代表性的普通人的命运轨迹勾勒,将生活的血肉与诗意,特别是从空间到文化的乡愁表达了出来。
一、互文见义与元电影性
“贾樟柯电影宇宙”是一种形象的、带有善意戏谑的对贾樟柯电影在题材、人物、视听、美学上辨识度与互文性的表达。《风流一代》作为一个独立的作品,与贾樟柯过往作品的互文性首先是在时空上:影片的三个主要地域空间(山西大同、四川奉节、广东珠海)和三个标志性的时间,不仅是其三段式组成部分,还可以分别与《任逍遥》《三峡好人》《山河故人》《江湖儿女》,甚至更多的诸如《公共空间》《世界》《天注定》作品里反复出现的矿区、库区、特区在物理和文化空间意味上联通。矿区的破败与本土性、库区的动荡与宿命感、特区的奇观与异质性,看似是按时间线性呈现的,其实因为这种互文性又在意义上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织。他乡与故乡、惰性与变革、离开与归来这些看似二元对立的矛盾,也因为这样的交织呈现出“从二到三”的复杂性。
互文的意义还表现在人物上。《风流一代》里主人公巧巧的三段人生分别是先在2001年的大同,然后是2006年的奉节,最后回到2022年的大同。人物这样的“归去来”成长变化线索,也是贾樟柯电影的基本线索之一,折射出社会发展进程在普通个体身上变与不变的印记。《任逍遥》里的巧巧与《江湖儿女》第一个阶段的巧巧,以及《山河故人》没有以“巧巧”命名的女主人公都有着某种一致性,她们可以说都是《风流一代》第一阶段里的巧巧。《三峡好人》里的女主人公、《江湖儿女》里的女主人公,她们寻而未得、漂泊失落,都是《风流一代》第二阶段的巧巧。而且,饰演巧巧的演员赵涛在时间和多重人物中的变与不变,以及她对于贾樟柯电影的某种“符号性”,让人物的互文更多了一层现实支撑。
更进一步说,《风流一代》因互文而具有了明显的元电影性。贾樟柯说《风流一代》始于他22年前“持数码摄影机的人”的游历式拍摄计划,这是维尔托夫《持摄影机的人》的在地化与当代化,也是一种自觉的元电影意识的体现。持续拍摄多年的影像素材、以往多部电影的“潜文本”影像、重新集中拍摄的影像,这三者有机结合在一起承载了“一部电影的诞生”。局部与整体、一部和多部、个体与一代之间的关系,可以在有关创作者、创作过程的反身自问中自觉彰显,或者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风流一代》既是关于“一代”的电影,也是关于电影的电影。
二、多元共生与直线迷宫
不断向前的时间看似简单,却因不可回复及相互作用而具有了某种神秘性与复杂性,如同直线迷宫一般。贾樟柯的电影存在着一种从主要凸显空间的共时性转向时空一体主要凸显历时性的现象,较为晚近的《山河故人》《江湖儿女》《风流一代》都是这样。这其中,内容上从底层题材到底层题材的时代延绵与当下开拓,从故乡本土的地域性到时空游动的跨地域性,形式上在现实主义基调下的跨媒介视听(DV、手机、电视、新媒体自媒体影像、机器人界面等)、跨层次叙事(嵌套与互文、元叙事)、跨时空电影结构(三段式“归去来”式的出走与返乡)在《风流一代》中都体现得较为明显。
所以,时间的直线迷宫里实际上寄寓着的是多元共生的“讲什么”与“怎么讲”,多视角而非单视角、更包容而非更狭隘、更平和理性而非更情绪化、更吸纳新事物和新场景而非故步自封,如此,《风流一代》在“怀旧”之外显出更具当代感与青年性的一面,或许这正是其“风流”之处。
三、歌唱奔跑中的诗意乡愁
在《风流一代》中,音乐和声音的丰富与巧巧的沉默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巧巧没有说一句台词,一些段落引入了默片的台词字幕,她最后融入人群开始夜跑时发出的一句呐喊,是她唯一发出的声音。相反,影片不仅保留了贾樟柯电影一贯对于“有源声音”流行歌曲和环境声的偏好,在广播电视、歌舞厅里的音乐与演唱、街头商业促销表演、网红新媒体等不同领域都嵌入设置,时代风貌和集体记忆以此为有效载体展现,而且音乐歌曲中还有颇具辨识度和时代感的崔健、五条人乐队等加持。声音与音乐是嘈杂世界的敲击,也是追溯时代进程的回响。沉默是对陌生的间离,对自洽的审视,对时间缝隙的放任,甚至也是对宏大叙事和信息完整性的超越。喧嚣与沉默之中的声音叙事,歌唱是一个人到一群人乃至一代人的歌唱,个体的沉默大音希声,也折射了一代人的心声与沉默。
相比于情节逻辑,这部作品更重视感官直觉和诗意情绪:时间积淀出来的味道,是一种空间上归来、时间上怀旧的乡愁。歌唱的声音与奔跑的沉默,都在人物经历逍遥游荡、苦苦寻找、无奈归来、念念不忘、释然放下等之后,助力自我与他人、个体与时代的和解。歌唱和奔跑是不同阶段个体的自洽方式,也是个体寻求身心健康的途径。影片结尾一个人融入一群人,在面貌焕然一新的家乡夜跑,这样的仪式感和隐喻性指向“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时间里,一代人不断向前的可能性与开放性。
(作者系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院长、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执行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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