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何以是必然的?
进一步的问题是:何为“虚无主义”(Nihilismus)?以及虚无主义何以是必然的。直到今天,人们对虚无主义的理解依然是十分肤浅的,人们多半会认为,虚无主义就是完全否定生命,因此是纯粹消极、负面和贬义的。我们一听到“虚无主义”一词,就觉得它太可怕了,因为“虚无”无论是在欧洲语言中还是在我们汉语中,它都是一个贬义词,可以用来骂人。
我们早就落在词语的暴力中了。比如我们总说前进是好的,而后退是不好的;积极是好的,而消极是不好的;上升是好的,而下降是不好的;存在是好的,而虚无是不好的;等等。德里达把这种习惯思维叫作“在场的形而上学”。这已经是全人类的普遍情况,不光欧洲人如此,东方人也是如此。这在哲学上是同一性思维的表现,同时也是以自然人类朴素的感知经验为基础的。这就是说,二元对立、一方为大的同一性思维方式并非捕风捉影,而是自然人类经验的普遍化和极端化。但技术工业打碎了自然生活世界的统一性,使世界碎片化和多元化了,尽管二元性依然是人类经验的定式之一,但较为稳妥的办法恐怕是,把同一性的二元性转化为差异化的二重性,以便向多元现实保持开放。
“虚无主义”是什么?“虚无”与“存在”相对,那么“虚无主义”的对立面是“存在主义”吗?要知道,关于“存在”(Being)并没有“主义”,而只有“存在学”(Ontoglogia);一定要说它有一个对立面,大概只能是“本质主义”了。确实,至少在尼采那里,虚无主义是一种反本质主义(柏拉图主义)的形式。不过,虚无主义在尼采那里具有多义性和多样性。海德格尔在《尼采》中总结道:“虚无主义具有自身结构的本质丰富性:虚无主义的模棱两可的预备形式(悲观主义)、不完全的虚无主义、极端的虚无主义、积极的和消极的虚无主义、积极的-极端的虚无主义(作为绽出的一-古典的虚无主义)。”‘循着他的思路,我们简单来说说这几个虚无主义样式。
第一,“悲观主义”。尼采首先把悲观主义称为“虚无主义的预备形式”。当然作为“虚无主义的预备形式”,悲观主义也有不同形式,有“强者的悲观主义”与“弱者的悲观主义”之分。有的人悲观但并不虚弱;有的人既悲观又虚弱,因虚弱而悲观。
第二,“完全的虚无主义”与“不完全的虚无主义”。尼采区分这两点的基本判断依据只有一个:是否对以往一切价值进行了重估?如果对以往所有价值进行了充分评估,那这种虚无主义是完全的;如果没有进行重估,而是试图用新价值去替代之,那就是“不完全的虚无主义”,比如说当时的社会主义,比如说瓦格纳的音乐,在尼采看来就属于“不完全的虚无主义”,因为它们是要用一种新的价值形态去取代旧的价值,因此难免“旧瓶换新酒”或者“换汤不换药”。
与之相对的“完全的虚无主义”又是什么呢?“完全的虚无主义”包含了“对一切价值的重估”。“重估一切价值”是尼采的一个著名口号,尼采甚至屡屡想写一本以此为题的书;显然,“完全的虚无主义”就是尼采自己主张的“虚无主义”了。
第三,“积极的虚无主义”与“消极的虚无主义”。区分这两者的标准也是唯一的,即生命权力的提高或衰退。凡是倡导和促进生命力量提高的,就是积极的虚无主义;凡是导致精神力量衰退的,比如说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就是消极的虚无主义。
大而言之,尼采其实做了两个基本的区分,一是“完全的虚无主义”与“不完全的虚无主义”之分别,二是“积极的虚无主义”与“消极的虚无主义”之分别。尼采提倡的是“完全的、积极的虚无主义”。
什么是“虚无主义”?上面只介绍了尼采的虚无主义样式区分,尚未真正涉及本质性的界定。虚无主义成为一个现代性命题当然是从尼采开始的,所以尼采是相关讨论的出发点,但我们的讨论不能止步于尼采。关于由尼采引发的虚无主义的意义问题,我这里给出四种解释,供大家参考。
第一个解释:虚无主义=“上帝死了”。这一说法当然与尼采有关。“上帝死了”是“虚无主义”最直接的表达。我们早就听过“上帝死了”这一说法,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们可能也是听了“上帝死了”这个骇人的呼喊,才会信奉和追随尼采。“上帝”意味着欧洲民族传统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上帝死了”不仅意味着基督教的没落,而且预示着传统形而上学体系的崩溃。海德格尔曾感叹:“上帝之缺席意味着,不再有上帝显明而确实地把人和物聚集在它周围,并且由于这种聚集,把世界历史和人在其中的栖留嵌合为一体。但在上帝之缺席这件事情上还预示着更为恶劣的东西呢。不光是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光辉也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世界黑夜的时代是贫困的时代,因为它一味地变得更加贫困了。它已经变得如此贫困,以至于它不再能察觉到上帝之缺席本身了。”
第二个解释:虚无主义=价值虚无。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的贬黜,也就是价值虚无,在这个意义上它是消极的。尼采对“完全的虚无主义”与“不完全的虚无主义”的区分的基本判断依据就是:是否重估一切传统价值。随着传统人性颓败,价值崩溃,信仰破灭,道德沦丧,虚无主义因此获得贬义性。“上帝死了”或者说虚无主义当然意味着价值相对主义、价值虚无主义,当然也意味着道德感的失落,社会风俗的败坏,信仰感的弱化,诸如此类。我们不难在现实中找到现象上的印证和表现,尤其在20世纪的人类生活中,这种价值虚无日益明显;而在20世纪之后,今天的人类道德体系已经彻底弱化了。
第三个解释:虚无主义=形而上学的否定。尼采自称为“虚无主义者”。作为虚无主义者的尼采对形而上学有双重否定:“对于如其所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断定它不应当存在;对于如其应当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断定它并不实存。”这样的严格哲学表达在尼采那儿并不多见。所谓“如其所是地存在的世界”指的是“存在世界”“本质世界”,即传统希腊哲学构造出来的“理念世界”;而所谓“如其应当是地存在的世界”是指由基督教神学构造起来的道德和信仰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的“理想世界”。尼采说“理念世界”并不存在(sein),而“理想世界”并不实存(existieren),用词非常严谨。前半句是对本体论/存在学的否定,后半句是对神学的否定。可见尼采是以虚无主义的方式极其明快地拒斥了形而上学的“先验-超验”双重结构。要想真切地理解虚无主义,就得深入形而上学之中,从形而上学的“先验-超验”结构上来了解这个最大和最根本的现代性问题。
第四个解释:虚无主义=自然人类精神表达体系的衰败。这是我个人的理解,虚无主义或者“上帝死了”等于自然人类精神表达体系的崩溃。自然人类精神表达体系的核心是哲学和宗教,也许还得加上艺术,但艺术因其非主流的奇异特性一直处于边缘位置。尼采和海德格尔都把哲学和宗教设定为欧洲形而上学的两个主要部门,人们也经常把欧洲文明称为“两希文明”,说的正是古希腊哲学与犹太-希伯来宗教。作为自然人类的欧洲人通过哲学和宗教构造了他们的超越世界和价值体系,制度性的哲学与心性指向的宗教都是以传统线性时间观为基础而形成的精神表达方式。而所谓虚无主义首先意味着:由哲学和宗教构造起来的超感性领域的崩溃,一个由哲学和宗教为核心和基础组建起来的传统社会的瓦解。
现在我们越来越可以看清楚,虚无主义的产生与技术工业有关,是技术工业以及在此基础上生成的资本主义的产物。正是18世纪开始的技术工业导致了自然人类精神表达系统的衰落和崩溃。就此而言,虚无主义是必然的。
虚无不是消极生活的理由
本文的主题是:虚无不是我们消极生活的理由。上面的讨论实际上已经触及了这个主题。我还想进一步展开三点论证。
第一,世界变了,欺骗(自欺和互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区分了古希腊的三种文化,即艺术文化、理论文化和悲剧文化。尼采认为前两者都采取了“自欺”和“虚构”的形式,只有“悲剧性”才是一种直面虚无的英雄精神。所谓艺术文化指的是在哲学科学文化产生之前的古希腊早期艺术,希腊人通过史诗、雕塑、建筑等各种艺术样式创造了奥林匹斯的神话体系。而希腊神话是很奇怪的,它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同时希腊神话中的神无论是品格还是长相,都与人类一模一样。尼采认为希腊人之所以这样构造他们的神话,是想要证明人类跟神祗无别,于是就为生存找到了理由。尼采进一步说苏格拉底杀死了早期艺术文化,以及同样具有神话内容的希腊悲剧文化,是因为苏格拉底开创了科学文化,确立了科学乐观主义的信念,相信科学知识不但可以认识世界,还可以改变世界。科学文化/理论文化致力于用因果说明的方式论证世界的逻辑和规律。当知识和理论的论证兴趣彻底压倒了其他兴趣,我们就成为“理论人”。尼采认为,苏格拉底之后我们每个人都是论证高手,都是理论人。但从本质上看,这种论证是明显的自我欺骗,生命中许多要素、人生中许多方面是难以被理论化和被科学化的。各位只要对自己的论证行为进行一下反思,就会发现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自我欺骗,比如我想做一件坏事,总是找不到理由,终于找到了一一制造了一一个理由,我就大胆下手了。今天的人们(理论人)都是这样。
尼采之所以推祟悲剧文化,是因为它蕴含着一种直面人生分裂和痛苦的英雄精神。在后期对柏拉图理性主义的批判中,尼采对基督教以及道德主义进行了全面深刻的解构,把它们揭示为一种“谎言”形式。各位可能还抱有这种想法,认为世界是统一的、美好的,生命有终极的意义和目标。但尼采说这是一种“谎言”,真相是:现实就是破碎的,生命根本上是虚无的。我们很难用一个单一的尺度去衡量这个新世界了。
第二,世界经验和世界经验的尺度变了。时空观(时间和空间经验)之所以这么重要,是因为时空观不仅是我们基本的世界经验,也是其他世界经验的基础和尺度。时空观的改变才是世界经验的最根本变化。这种变化的突破口是时间经验。传统的线性时间观慢慢失效了,圆性时间观逐渐开启。在技术工业的影响下,自然生活世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线性时间观和以此为基础的传统精神表达方式逐渐衰微。线性时间观假定,时间是自在的、无限的直线性流逝。
人类无法容忍这种冷酷的无限流逝,便创造了哲学和宗教,构造了一个无时间的抽象形式世界和一个无时间的彼岸神性世界。在技术工业的影响下,一种新世界经验已经生成,并开始酝酿一种新时空观。
尼采首先以“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开启了一种圆性时间理解,一种以“瞬间一 时机”为核心,让过去与将来碰撞的圆性时间经验。这种时间经验是难以直白解说的,原因正在于,它是超越了物理——科学的线性时间观之外的另一种时间经验。海德格尔更进一步,他在前期哲学中引入以“将来”为定向的三维循环时间性,后期则开展了一种本源性的时——空(Zeit-Raum)理解。他认为时间与空间本属一体,两者的分离是现代科学时代发生的事。海德格尔的相关思索同样玄奥不明,其意图与尼采一样,都是要突破已成人类日常经验模式的科学的线性时空观念,积累与新生活世界相应的新时空经验。
第三,人性变了,一种新人性和新人类正在生成。千万不要以为人性是不变的,没有恒定不变的人性。当然,在自然人类的生活状态里,人性诸要素的变化相对要小些,激烈的改变来自技术工业,技术工业的“脱自然化”进程使人类生活世界发生了彻底的变化,重塑了人性和人性规定,并在战后呈现加速之势。在所谓“人类世”也即技术统治的时代里,人类拥有了改造地球的力量,同样也有了改造自身的力量。“人类世”根本上就是指自然人类文明向技术人类文明的转化。尼采如先知般预见了“末人”的状态,即被计算和被规划的最后的人类状态,并且形成了以“返回大地”和“重获自然性”为标志的“超人”理想。最新的生物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使得人类未来成为焦点问题,引发越来越多的关注和争论。新人类的新人性是什么?是自然性加上技术性吗?新人类是“技术人”,还是自然人加上“数字人”?这些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
以上三点变化表明,我们对虚无问题和虚无主义要有新的理解了。20世纪以来,人文科学总是不断提出克服和消除虚无主义的问题,仿佛虚无主义是现代人类面临的大敌,而克服虚无主义是哲学人文科学的根本任务。然而,虚无主义的消极性恐怕只是对自然人类而言的。虚无主义更多地只是标志了一个事实,即自然人类精神表达方式和价值体系的衰落。随着技术文明的不断发展,作为自然人类文明表达方式的传统人文科学越来越被边缘化。自然人类对历史的回忆和对失落过去的哀怨当然可以理解,但我们恐怕得节制这种抱怨了。这样抱怨下去,只能被无情地抛弃了。
真正使虚无主义成为一道难题的尼采却自称“积极的虚无主义者”,这是为何?积极的虚无主义为何是必然的?既然已经是“虚无”,那何以为“积极”?所谓“积极的虚无主义”是一种不自欺的和创造性的生活姿态。现实的碎片化和生命的虚无性不是我们悲观和悲叹的理由,反倒是积极生活的动因。尼采在这里做了一个脑筋急转弯。叔本华说生命终归虚无,我们完了,但尼采说不是,正因为生命是虚无的,现实是碎片化的,所以我们更要好好地活着,更要积极地活着。总而言之,虚无不是我们否定生命、消极生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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