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音乐应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发出火花。——贝多芬
我愿意让我的作品成为战歌。——肖邦
音乐的力量能有多大?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很小,是说它可能无法给陷于困境中的人们任何物质上的帮助。很大,是说音乐可以解放人们被困住的灵魂,进而迸发出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
新冠病毒,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为了把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扑灭,各地都开始了不同程度的「封城」行动。有的人可能自春节开始,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出过自己家小区的大门。
有人说,不行,我待不住了,这种生活太痛苦了。如果这种「有吃有喝有WiFi」的生活算苦的话,我们不妨假设另一种生活,看看这种生活咱们受不受得了:
你居住的城市被封锁了,所有离开这座城市的交通工具都被切断。运气好,你的房子被爆炸震得摇摇欲坠,运气不好,可能你的居所早就被夷为平地。走在大街上一定要小心,因为时不时就会有炸弹、炮弹甚至鱼雷落在你的面前。十一月份,气温会低到难以置信,但你却没有燃料可以供暖,更不要提暖身子的伏特加了。如果你不是工人或者技术人员,每天的口粮只有125克掺了锯末的黑面包。在你的周围,不断有人因为爆炸、缺医少药、寒冷和饥饿而死,你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天啊,真的有人这么生活么?当然!我描述的画面,就是二战中列宁格勒居民的日常生活,这种地狱般的日子,他们足足过了将近九百天。
1941年9月8日,德军为了争夺去芬兰的入海口,同时瓦解苏联人的抵抗意志,开始重兵夺取列宁格勒。没想到,他们进攻的脚步被苏联人的顽强抵抗阻止,不得不转而选择围困这座城市。从这时起,列宁格勒的居民就在敌人的封锁中,过起了与饥饿、死亡为伍的日子。
有时候,直接面对死亡未必是可怕的。在火光冲天、弹片横飞的战场上,激增的肾上腺素能让人暂时忘却死亡的可怕。但如果死神只是温柔的拥抱整个城市,悄悄地、悄悄地带走一个又一个人,我们又要怎么面对这种慢性的绝望?今天还和你打招呼的邻居,可能明天就在大街上被炸得尸骨无存。你前几天刚刚过完三岁生日的小外甥,今天也许就因为营养不良,躺在那个小小的棺材里,而他的母亲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单单1942年1月到2月一个月时间,每天就有七千到一万人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面对这样的困境,要怎么办?是不是除了绝望地等死,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不是。至少,有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音乐家不这么认为。这个人,就是肖斯塔科维奇。肖斯塔科维奇,在后来被誉为「苏联二十世纪最后一位严肃音乐大师」,但此时,三十七岁的他还处在「大清洗」的阴影中,居住在列宁格勒狭小的公寓里。
战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战火迅速席卷了列宁格勒。肖斯塔科维奇想参军,也许是他身体太过瘦弱,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军方没有同意他的请求。但是,内心焦躁的他也不想闲着:加入民兵组织,在城外帮助构建防御工事,在城内当义务消防员和防空观察员,他尽可能地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守卫自己心爱的城市。
也许,伟大音乐家的心总是为音乐而跳动吧。肖斯塔科维奇总想为列宁格勒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中的人们做更多的事情。列宁格勒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成长的地方,他太多的回忆和情感牢牢地拴在列宁格勒。
于是,他再次拿起了手中的笔,开始创作他的第七部交响曲。他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告诉全世界的人,特别是那些和列宁格勒人一样,被战火蹂躏、被暴政压迫的人们:「我们依然活着,我们必将胜利!」在防空洞里,昏暗的灯光时不时颤动起来,这些都不能干扰肖斯塔科维奇的创作。他每天靠着少得可怜的配给——黑面包,偶尔会有一点土豆,据不切实的说法,可能还有一小杯伏特加——一点点进行创作。
最终,三个月之后,在列宁格勒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炮火中,他完成了这部交响曲的草稿。后来,他和家人被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古比雪夫。1941年12月27日,肖斯塔科维奇把这部作品最后一个音符写好,并将它先献给了还在围困中的家乡。这部交响曲有了自己的新名字:「列宁格勒」。
这首作品一经公演,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古比雪夫、莫斯科、纽约……这部作品每到一个地方被演奏,就留下了满场热泪盈眶的听众,和久久不能平息的掌声。但奇怪的是,距离1942年3月的首次公演,已经五个月过去了,「列宁格勒」交响曲依然没能在列宁格勒演出,这是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因为已经没有足够的乐手演奏它了。当时,列宁格勒广播乐团的指挥卡尔·伊利亚斯博格想演奏这部交响乐作品。于是,他开始在乐团的花名册上找能够演出的乐手的名字。阿廖沙,小提琴手,啊,上个月他母亲刚收到他战死的消息。尤里,鼓手,三个月前已经被抽调到战场上了……数来数去,最后只找到了十五个可以演奏的乐手名字,其他人,要么已经走上前线,要么已经不在人世了。
伊利亚斯伯格沉默了,然而,此时他更想演奏这部作品了。列宁格勒,已经听了太多炮火的啸叫和人们的哭泣,她此时需要胜利的声音,需要只属于她自己的歌声。乐团和广播电台的管理层行动起来了,他们在奄奄一息的城市中张贴告示,要城市中幸存的音乐家到广播电台报道。
城市里的人们看到告示,已经被战火折磨得毫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激动的神情。陆陆续续有人来到广播电台报到。还有一些能演奏的乐手却没法自己来到电台:他们太饿了,饿得只剩一口气了,连移动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们还想来演奏。
于是,开始有志愿者组织起来,帮这些乐手到达排练场。一位当时的组织者回忆说:“我们把他们从昏黑的公寓中找出来,他们瘦得多可怕!但当得知要演奏《列宁格勒交响曲》时,他们立即恢复了生机。当他们带着乐器来到冰冷的排练厅时,我们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也许是被列宁格勒人民的精神所感染,前线指挥部也开始帮助乐团解决排练中的困难。没有乐手怎么办?那就从前线抽调会可以演奏的乐手。没有总谱怎么办?那就用运送医药品的飞机,把拍摄了总谱的微缩胶卷空运到列宁格勒。
伊利亚斯伯格带着他的乐手们,在炮火中演奏,在匮乏中排练。终于,到了公演的时刻:1942年8月9日。
但是等等,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终日不断的爆炸和炮声,根本没办法让人们听清乐曲演奏。于是,苏联红军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在演出之前,提前对德军炮兵阵地进行火力压制。演奏开始之前,三千多枚炮弹呼啸而出,倾泻在德军的阵地上,为演出争取了短暂又宝贵的一段时间。
演奏终于开始了。一小部分人,在演出现场静静地聆听乐团演奏。更多的市民,则是走出防空洞、掩体,或者已经和废墟无异的家中,从大街上的广播扩音器里,收听这部交响曲。这场公演通过电波,回荡在整个城市上空,也传遍了前线的战场。
我不知道收听这场公演的听众,有多少人活到了战争结束。列宁格勒保卫战前后持续九百多天,一共有一百万人死于这场围城战,超过六十万人死于空袭、炮击、寒冷和食物匮乏。参加列宁格勒公演的乐手中,不少人又重返战场,三分之二的乐手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回到开头的那句话,音乐的力量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在突然的灾难面前,也许我们每个人能做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只要人们反抗与坚持的精神仍在,希望就永远不会消失,如同那飘荡在列宁格勒上空的音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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