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闲时立黄昏,笑问粥可温
前一阵子,抖音推出了一个背景音乐,在舒缓动听的音乐声中,渐次地显现出一首诗,“闲时立黄昏,笑问粥可温,琴声浮或沉,听懂只一人。”很是动人心魄,很多女性朋友都以此为背景,将自己的古装汉服照镶入其中,遂形成一副古色古香的动态玉照,唯美!
这首诗其实是来自清朝短篇小说《浮生六记》中,最为温馨恬淡的一句话,“愿余生有人与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作者是书生沈复,这句温暖了世界的金句,不知感动多少小资情结的女子,更是将这部小说誉为“浓缩版的红楼梦”。
这当然是绝对地高估了这篇小说,这区区三万余字的一个短篇,如何能与中国古典小说的皇冠相提并论,只能说,这书中描述的一些场景,触及了一些女性那最怕别人碰到的软肋,所以在内心深处产生了平素不愿为人道的共鸣,暗自伤情罢了。
安于贫困,只愿有一个陪伴,千万种爱的模式,唯有不离不弃的相伴终始最是为人钦羡,即便是三杯两盏浊酒,些许野蔬咸菜,就着晨曦余晖,有人给自己端上一碗米粥,这幸福的滋味,几人能品得?
沈复其实并不出名,作为生活在乾嘉之际的一位无名文人,很多人是只知他的《浮生六记》而不识其人,他字三白,号梅逸,苏州人,出身于幕僚家庭,娶妻陈芸,曾以卖画为生,妻子过世后,去四川充幕僚,其他便如谜般地掩映在云雾之中了。
但有人考据出他是于道光12年去世,也就是说他是年近70时逝世,并且还曾随清使节出使琉球,退归故里后,又去如皋设馆授徒十数年,及花甲之时方返回故乡以终,只是我不知依据为何,不敢乱加议论。
据说是有人于2005年时在地摊上淘得一手抄本,经专家鉴定是《浮生六记》中第五卷的初稿《海国志》,说的是他随使团去琉球时的见闻,似乎还有钓鱼岛的相关内容,故有此一说,我没见官方发声,所以存疑中。
这部书的流传亦很是传奇,成书之日大概是在19世纪初的嘉庆年间,但却没有流传下来,几乎湮没于后世的嘈杂之中,直至数十年后的道光时,才被人在地摊上发现,但已是残卷,六记中仅存四记。
于是,如高鹗续写《红楼梦》一般,有人将其凑成足本,可在笔意和结构上,不仅文笔粗陋还与前几篇完全脱节,从各方面看,都同原本有着很大的差距,所以,此书的精华俱在前四记中。
沈复的一生没有参加科举的记录,终生为白丁之人,这个想想有些小奇怪,他父亲为人幕僚,肯定是一饱读诗书的智慧之人,成天站在高官显贵之侧,难道不想其后人能博得一个出身,也为人上之人吗?
家教没问题,经济无负担,一个书香门第的后人,却不去科考,甘于人后,这怎么说都有些不可思议,如冯梦龙、蒲松龄这些人,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如左宗棠、洪秀全这些止步于秀才举人者,另辟蹊径,虽未走通,但都为之曾努力过,何以这沈复就是不去考试,是父亲的原因还是自己的不为,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猜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早年随父游幕,所著《浮生六记》是一部回忆录,以作者夫妻生活为主线,叙述了自己平凡又充满着情趣的居家生活,间有浪游各地的见闻,描绘的是作者清贫为乐,在布衣蔬食中,寻求一片属于自己艺术乐土的生活,但最终在封建礼教的压迫与贫困生活的煎熬下,理想破灭的心迹历程。
书名中的“浮生”二字,是取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比喻自己一生浮荡不定之意,而“六记”则是书由《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山中记历》《养生记道》合成,故名之,但最后两记的内容为托伪之作。
书中主要内容是叙述沈复娶妻陈芸后,二人的生活情景,虽都是日常琐事,平淡无奇,然文字清新,毫无雕琢藻饰之痕,加之情真意切,通俗易懂,既无忸怩作态,更无学究之气,惟是灵秀冲淡,是一部影响颇大的自传体随笔,读来如一缕嫣然清风徐徐拂面。
作者选取了多个最能体现二人真性情的焦点,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率直真情,将很少为人道的夫妻闺房之乐,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娓娓道来,在塑造了一位温柔可爱好妻子的同时,也成就了这一对世间羡慕的神仙眷侣幸福的光彩。
在中国文学史上,颂扬夫妻间的作品是极少的,大多是男性写给情人歌女间的缠绵情爱,如苏东坡的“明月夜,短松冈”,元稹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不说是凤毛麟角,也真可谓是难得一见的。
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
而这沈复却突破这些传统束缚,所作“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名为《闺房记乐》,甚至将洞房之时的人间至美的趣味,也笔笔地展现,使我们从他的描述中,看见了一个害羞、娇俏、善良、温婉、憨态可掬又聪慧可人的芸娘。。
甫一进洞房,“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觉东方之既白。”
这段文字,可谓是中国散文中最为香艳的神韵了,但读之却全无色情的感觉,反觉那真实的描写,带给人们无尽的想象空间,这回眸的一笑,实在是人间爱情的饕餮盛宴。
其实,在沈复的笔下,这陈芸并非是一位绝代佳人,“芸削肩长劲,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由此来看,大概是中姿上的水平吧,但是,“情之所钟,虽丑不嫌”,二人的关键词是在于一个字,“懂”,并在此基础上的相互成全。
“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从上述的描述中可以得知,沈复的家境是极好的,至少是一中上等的人家,又“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
二人的生活情趣也能从上述文字中窥出一二来,那便是满满地幸福感,诗意四溢,如当年赵明诚和李清照般,将世间的美好尽数收揽;所以,有些才情的沈大公子遂将这美好的回忆诉诸文字,“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沈复和陈芸所处的是一个二人世界,这在以大家庭为主的旧时代是极为少见的,他是被赶出家门的,至于原因为何,不得而知,有说是陈芸不见于公婆,有说是家庭变故,真相为何那便莫衷一是了。
不见于公婆者,要么是忤逆不孝,要么是婚后无子,但后者可以由纳妾补进,而从陈芸的言行来看,她是一位温柔可爱的女人,故而前者亦应该与其无涉。
我倒是比较相信家庭变故一说,旧时如家族的父母亡故,财产分割等等,皆有此可能;如果真是因妻子不讨公婆喜欢而被赶出家门,这沈复能跟着一起出走,这是大为让人佩服的,至少要比那陆游高尚了许多,看着爱妻唐婉被扫地出门,到头来写几句“错、错、错”地自我安慰一下,有个毛用啊!
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虽然二人相敬相爱,其乐融融,但是,一旦过起了日子,那“柴米油盐”的来处是钢需,这应该是男人所必须的考虑和承担的,但那只会写几个字,画几笔画的沈复,如何能挑得起这重担。
沈复也曾出去卖画以求生计,但估计他那几刷子没几人能看上眼,毕竟不是如唐伯虎或赵孟頫那样的名气,“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几天也卖不出一幅去,没奈何,只有苦了这妻子陈芸了,她做得一手好针线,于女红方面自是一绝,所以,靠这手工换些米粮来勉强度日。
我是很看不起这沈复的,男人是一人家庭的顶梁柱,理应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你一介文人,读书怡情不是错,但却最终是要货售识家,图个出身的。
不说是出人头地,要有出将入相的抱负,撑起家庭的一片天总是男人的天职,所学所为至少也是为稻粮谋的手段吧,总在这花花草草,秋风寒雨中的叹咏,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自是幸福高雅,难道要将家人的嘴巴弄来吊起不成!
想当年,苏秦落魄归来,“妻不下纴,嫂不为炊”,发愤自强,终挂六国相印;陈平不耻于乡邻,起于微未,终得正果,这类事例车载斗量,数不胜数,为何这沈复就甘于吃软饭,有一口粥便喜笑颜开,难道不想让妻子能过得更舒心些吗?不懂!
不过,不得不承认,沈复是个很有情趣的文人,这不仅在于他在夕阳残照中赏花饮酒,或是对景伤感吟风弄月之时有情调,关键是他在与妻子独自之时,也可将凄清的日子,装扮打点为春花秋月般地赏心悦目,于是才有了那句“闲时立黄昏,笑问粥可温”。
“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一个内心充满着小资情结之人,常常又以林和靖般的高人隐士自诩,这怎么说都显得有些不切合实际,但他好高却又不骛远,长于幻想,止于行动,安于现状,“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矣。”
喝着妻子辛苦挣来的稀粥,吃得是那般地理直气壮,只是他嘴巴甜,哄得来那陈芸成天都感觉自己泡在蜜罐中一般。
但是,沈复的文笔的确非一般文人能比,在他的笔下,把他喜爱的妻子通过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刻画得是如此地娇媚又能干,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可以说,他造就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子形象,不惜将自己落得个让人有些怨恨的无用之人。
他笔下的芸娘,是一位温柔贤惠的理想女人,聪颖雅致,是一位任何时代男人的梦中情人,所谓“美而韵者”无过斯人哉,谁能娶到这位美佳人,绝对梦中都会笑醒。
他用笔精到,所描绘的生活细节生动又活泼,风景层叠,直让人目不暇接,绝对不输如张岱或归有光等明清时的散文大家,如果说《金瓶梅》是一部明代市井风物的百科全书,这《浮生六记》便可以看作是一幅清代家庭市井的风情卷轴。
无论是小资民众还是专家学者,对这部书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写有《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散文大家俞平伯曾赞曰:“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而林语堂则更是钟爱有加,他不仅将此书翻译成英文,还将作者视为知己,“读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痛苦。”不过,从林先生的《吾国吾民》等一类的书也能看出,二人在小资情调上,确有共通之处。
很多人之所以喜欢沈复,自是有其道理的,女人喜欢他的有趣,桃花树下,酒烫茶温;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而男人亦是喜欢他文采,笔下的江南风情,闺房乐事,伴着那杏花春雨,袅袅炊烟,点染出温情款款的片段。
我家中的这本《浮生六记》,早已不记得是何时入手的,应该是八十年代在扬州购得,粗粗一看便觉惊艳,但及到后来看见评论的文章愈来愈多,而且其中的章节还入选了中学教材,于是又翻将出来细细地品味,于是直如醇酒入肠,那感觉便渐渐地在心头洇将了开来。
这书我是读过多遍,每次读后都有不一样的感觉,想着这被称为“中国文学史中最可爱的女人”,被家庭重担给压榨得香魂早逝,心中一股悲凉之感便油然而生。
芸娘大抵是每一个男人都想要娶的妻子,沈复却不会是大部分女人想要嫁的丈夫,人生如梦,如柳絮般地幻幻真真,随风而散,而我读此书的感觉总结起来便只四个字,即怅然若失。
虽然我们要感谢这沈复,用如诗般的文字,不惜损己似地为我们呈现的一个真实可爱的芸娘,娶妻如此,夫复何求,真是羡煞人也!
而这陈芸美好的形象,直让世间男人顿生向天一声叹的感觉,但这沈大公子不负责任的所作所为,我还是很瞧不起的,只能感叹一句,娶妻愿得陈淑珍,嫁人勿嫁沈三白。
林徽因曾说过一句话,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你错过了最好的人,而是你错过了,那个想要对你好的人;不过我想,陈芸肯定是感觉此生是幸福的,因为毕竟,沈大公子还是爱她的,至少是想要对她好的,不然我们是看不见人世间这般美好的文字的。
由此,我想起了贺双卿,一个有才情、有美貌的女子,遇人不淑,还屡受家暴,相比之下,陈芸遇见的是一个爱她的夫君,给予她那个时代很是难得一见的,对女性的体恤和尊重,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正是,“但只见,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如今的我,虽早已过了“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年龄,倒也不愁“柴米油盐酱醋茶”,然而,浮生已近尾声,深潭倒影,秋风萧瑟,不忍看,来时路,那旧时的芸娘早已幻化成梦,在“时有幽花一树明”中,随着那雨巷中的油纸伞渐行渐远,留下的,只有“满川风雨看潮生”的白发孤寂人。
旧时梦,人已远,春梦了无痕,谁与记浮生,于是,耳边时常回响着的,便是那可人的温馨小词,似乎在那远方,在有着那回眸之间的温暖,唯愿:
有人与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
有人与你捻熄灯,有人供你书半生;
有人陪你顾星辰,有人醒你茶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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