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个大学来影响一个国家青年的思想,进而影响一个时代的学术风气,如果说中国教育史上谁做到了这一点,恐怕当属执掌北大时的蔡元培了。
据美国著名教育家,曾担任胡适、陶行知老师的约翰·杜威先生评价,“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蔡元培
蔡元培接手前的北大
蔡元培接手北大前,虽然科举制度已经被废除了11年,但北大依然保留了京师大学堂的一些封建遗风,比如当时许多贵族子弟,随便交几千银元便可进入北大,然后无心读书,带仆人进课堂,课下打麻将、吃花酒、捧名角、逛窑子,都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事情。
据1913年考入北大预科的顾颉刚回忆:“那时的北大有一种坏现象:一些有钱的教师和学生,吃过晚饭后就坐洋车奔‘八大胡同’(和平门外韩家潭一带)。所以妓院中称‘两院一堂’是最好的主顾(其中‘一堂’指京师大学堂)。”
当时的北大,法学是最热门的学科,为什么?因为人们认为,上法科到做官是顺理成章的,而文科是一个最冷的冷门,因为人们都不清楚文科究竟是干什么的。就连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在报考北大的时候,也曾被好心提醒,可以先报法科。
再比如关于学习方法,当时北大学生主要就是死背讲义,平常将课本束之高阁,临近期末再根据老师划定的重点“抱佛脚”,期望能在期末考试拿高分,最后混个文凭即可。所以蔡元培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中曾说:学生“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敷衍三四年,療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
求学目的不纯、学习方法落后,这样乌烟瘴气的学风当时横行北大校园,所以当蔡元培被任命为北大校长后,他的朋友们大多不建议接受,认为北大太腐败,如果蔡元培整顿不好,反而会坏了他先前的名声。
蔡元培的改革
话说回来,接手之前北大学风校风如此乌烟瘴气,那么如何在短短十年后就变成了世界第一流大学了?当然源于蔡元培的诸多改革措施。
比如针对学生求学入仕的不良动机,蔡元培在1917年初发表公开演讲的时候,就提出了一个崭新的观点:“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他认为,学习法律不是为了当官,学习商科不是为了发财,大学不是贩卖毕业的机关,也不是灌输固定知识的机关,而是求取高深学问的地方。为了熏陶这样的宗旨,蔡元培在1917年、1918年、1919年、1920年连续四年开学典礼上,都不厌其烦地讲述、论证,始终未曾改变。
比如针对学生死背讲义的学习方法,蔡元培直接一针见血地改良讲义,规定讲义只能列提纲,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必须由教师课堂上口述,或学生自己课下查阅资料,以督促学生课上听讲课下补习的习惯。
比如为了激励学习兴趣,蔡元培更是广纳贤才,以高薪聘请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名流大家,不论年龄、不论资历、不论出身,只要有才都愿意“三顾茅庐”。所以他当上校长第九天,就请来了《新青年》杂志主编陈独秀,而当时陈独秀在学生中名气很高,他的加入对北大学生来说又是一剂“强心针”。
蔡元培
蔡元培的改革措施数量之多、力度之大、范围之广是空前绝后的,他的改革之所以能成功,有许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从政府层面来说,当时正值中国军阀混战,政府无暇细致管理国家的教育事业,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获得相应的自由,在北大进行着大刀阔斧的改革。这是客观存在的。
其次从学生层面来说,军阀混战不仅带来了蔡元培相应的管理权限,也使得学生更加注重具有爱国主义情怀,北大学生救亡图存之心日盛,1919年爆发了五四爱国运动,正是学生爱国之心促进了其奋发学习的精神,这对蔡元培改革北大学风,也起到很好的促进作用。
再次从社会层面来说,蔡元培执掌北大前,1915年陈独秀创办《新青年》,并在社会上掀起了著名的新文化运动,倡导“德先生”和“赛先生”,冲击封建迷信。这样的社会背景,为日后扭转学生入学仅为做官致富的思想,提供了良好的文化基础。
客观来说,以上三方面都对蔡元培改革北大,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但话说回来,这些终究都是外在因素,蔡元培在北大改革之所以能如此大获成功,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就是蔡元培本人的因素。改革能否获得成功,与改革措施有关,与社会环境有关,更与改革者的能力与态度有关。
文章最后就说一说蔡元培的人格对北大的校格。
蔡元培的人格与北大的校格
陶行知先生曾说:“校长是一个学校的灵魂。”一个校长的价值观、人格魅力,往往对学校起着至关重要的引领作用。蔡元培执掌下的北大,之所以快速成长为中国乃至世界一流大学,蔡元培身上至少三个特质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个是大,一个是新,一个是爱。
首先是蔡元培的大。他天性宽容、大度、谦虚,包容人之错,接纳人之过,这样的人格魅力曾获得无数人的好评和赞扬。陈独秀在在《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中曾说,蔡元培“容纳异己的雅量,尊重学术自由思想的卓见,在习于专制、好同恶异的东方人中实所罕有”。
除了陈独秀,几乎每一个与他共事过的人,都有类似的感慨。任鸿隽在回忆中就曾说:“他这样谦让和蔼,温良恭俭,纯是发乎自然而不是要拿这些道德来引起人家好印象、好感想。”梁漱溟、罗家伦等许多北大毕业的学生,都对蔡元培的宽容博大的人格气质,印象深刻。
正是因为有蔡元培的大,才有了北大的大,就是北大精神中十分核心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在蔡元培执掌下的北大,有一个突出表现就是人才多、流派多、观点多。在当时的北大有一种说法,中国有多少党派,北大就有多少学派;北大有多少个教授,校园里就有多少种学术观点。
如果走进那个时代的北大,人们可能会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当时的校园里,有些教授如胡适,上课时总是西装革履、洋派十足;而在另一间教室上课的辜鸿铭,则是长袍马褂、拖着长辫子,还手持旱烟袋,并专门有仆人为之点烟上水。这些人用自己的外表装束,在无形中昭示着自己的理念。
对于一些针锋相对的流派,蔡元培统统进行了接纳、包容、理解,甚至保护。本来中国文人都有相轻的传统,每当聚在一起总是吵个不停,但蔡元培总是能合理调节,不偏不倚,虽然他倾向于新思想,但对于辜鸿铭黄侃等守旧派,依然保持尊重,处事不偏不倚,让新旧学派充分进行辩论,同时自己在中间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让争辩保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这是蔡元培的“大”。
蔡元培与北大教授群像
其次是蔡元培的信。蔡元培个性上追求革故鼎新,当年他曾是一个传统的读书人,信奉忠孝节义、通读四书五经,但在经历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等失败后,他认识到西方科学的先进,为此他奋发图强学习西方。
他阅读了所有能找到的西方书籍,不论内容全都看一遍,然后又在近四十岁的年纪,抛弃以往的名誉,自费前往德国留学;并且为了表示对学习西方的笃定态度,他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起名为“威廉”和“伯龄”(柏林)。
再比如当妻子不幸因病去世后,无数人踏破门槛为他说媒的时候,他惊人地抛出了结婚择偶的五项原则:一、女子须不缠足者;二、须识字者;三、男子不娶妾;四、男死后,女子可改嫁;五、夫妇如不合,可离婚。
“不缠足、再嫁、离婚”,这些惊世骇俗的字眼儿竟出自一个翰林之手,这种离经叛道、混淆纲常的几项原则一抛出来,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中,就像给死水面上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达到了石破天惊、一语惊世的效果。
正因为有了蔡元培的新,才有了北大的新,才有了教授治校、支持新文化运动,实行男女同校、改良刻板讲义、全面放开选课、支持创立社团、开除不良外籍教师等等新制度,将以前守旧而腐化的校园,改革成了新潮而正气的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
所以,鲁迅在《我观北大》一文中曾解读北大精神为:“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虽然很中了许多暗箭,背了许多谣言;教授和学生也都逐年地改换了,而那向上的精神还是始终一贯,不见得弛懈。”
最后是蔡元培的爱。蔡元培的爱,是一种无言述说、春风化雨一般的慈爱、友爱、博爱。时人曾这样形容:斗士般的陈独秀打的是南拳,虎虎生威、且刚且猛,而蔡元培更是一个智士,擅长的是太极推手,于柔而无声中四两而拨千斤。
比如有一次,为纪念北大建校二十五周年,校方在大礼堂举行了一场音乐会。到了晚上8点音乐会将要开幕时,礼堂的秩序发生了混乱,原因是礼堂里的一部分座位被无票的学生占领了,而有票的学生反而进不来。
当时蔡元培也在场,他站了起来,没有丝毫怒气,只是和蔼地说,“...所以定在这个视觉中演奏,不能普遍的发给入门券,是因为会场小的缘故。我们这里是北京大学的礼堂,不是沙场,我劝没有入门券而进会场的人要一律退出,出去告知外面没有持券的也一律退去,让有券的可以进来。”他接着说,“爱好音乐的诸位,如果愿意听,我请音乐传习所的诸同人再为诸位演奏一次,不但一次,以后也可以常常演奏。现在就请你们没有持入门券而进来的人都出去,并且照我的话去告知没有持券的而想进来的人。”
蔡元培这样一段话,在当时造成的影响力有多大呢?据一位北大的校友多年后回忆:“蔡先生说完这些话之后站在台上,只听见台下一阵鼓掌声,有一百多位没有持券的人都站起来,依着次序陆续地出去,大家静悄悄的。蔡先生还站在台上,含着微笑点手。”
蔡元培在北大演讲
为什么当时的教授学生职员,无论成就多么卓越,无论性格多么孤傲,无论思想多么激进,但在蔡元培面前,总是一副“小学生”的模样?原因当然和他自身的人格魅力有关系。
1922年,蔡元培以北大校长的身份赴欧美参观调查。这时,学生冯友兰正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就读。纽约的北大同学会听说蔡元培要从伦敦到纽约,就组织了一个接待委员会,冯友兰也是委员之一。同学们到纽约的码头上迎接,只见54岁的蔡元培一个随从也没带,独自下了船。
后来中国留学生们为蔡元培开了一个欢迎会,会场设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大教室内,教室里座无虚席。冯友兰见到,蔡元培一进会场的门,在座的人呼的一声都站起来了,动作整齐划一,好像是听到了口令一般的不约而同。一个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的学者见到这副景象,还公开感叹说:“我算是真佩服蔡先生了。北大的同学都很高傲,怎么到了蔡先生面前都成了小学生了?”
有人曾说:“没有 (蔡元培) 先生, 北京大学便不会如此伟大;没有伟大的北京大学,中国教育文化便不会有如今的客观。”从1917年到1926年,蔡元培改革北大之所以取得成功,既有社会环境等外界原因,但更多的是源自他本人的态度和努力,如果没有蔡元培的大度、革新、友爱等人格特质,就不会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北大精神,更不会有后来著名的五四运动策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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