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价护身符谈法庭发问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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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谈近期辩护的邪教案件，由这个案件系统梳理律师在庭审各个环节的突围，和对各个细节的拿捏。

雷符、护身符、大葫芦、中葫芦、小葫芦、金顶悬空炉⋯⋯看到这些东西，你会想到什么？是封建迷信还是传销商品？目前，公诉机关是按传销犯罪指控的，法院也是想按传销审下去。参与诉讼的近50名律师，只有我一个极力坚持变更罪名：由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变更为利用迷信破坏法律实施罪。

罪名变更是一个根本性的颠覆：因为要释放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所以对涉案各被告是个颠覆；又因为“人”连带着“钱”，所以对涉案财产处置也是个颠覆。由这两个颠覆，引发的更大的颠覆是：要追究办案机关的错案责任。

鉴此，没有大的力量介入，办案机关绝不会听取律师意见。“就按传销办，这些涉案的被告脑子里糊里糊涂的，庭审过程中继续给他们灌迷魂汤，让他们迷迷瞪瞪的走下去，事儿就成了。”

“贾大师”号称自伏羲之后，天下第一人，既能随时请来鬼神与你唠嗑，又能从肚挤眼儿帮你打开生命能量开关，让你链接宇宙，以拥有无穷功力。如此厉害的“贾大师”，唯独没有预见的是：怎么就碰到我了呢？怪不得他扬言要告我。考虑到贾大师“千年第一”的封号、“功力最大”的能量、无孔不入的破坏力，特别是“罪恶滔天”的恶行，能被他告，我该当作一种荣幸！

扯的有点远。借这个案子，谈谈律师做好法庭发问的技巧：

涉案被告中，有一位是搞金融的，刚刚退休就得了癌症。为求生，经朋友介绍，做了贾大师门徒。按传销办，他确实也给贾大师发展过弟子，确实也构成犯罪；按邪教办，他被贾大师骗了几百万，婚也离了、孩子也不搭理他了，他该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和实实在在的被害人！

对此情况，律师怎么在各方意见不一致、被告人自己意识不清楚、脑子犯迷糊的情况下，通过法庭发问，还原案件真实情况？既需要技巧，更考验担当。

法庭调查开始：

先由公诉机关发问：一是，你是如何到案的？二是……没有了。我认为，这是公诉机关为防止各被告说的太多，以致于把庭审过程演变成了对贾大师的血泪控诉现场，有意为之。而且这个“有意”，不仅是公诉机关的意思，也是和法院沟通后的“合意”。是两家共同的意思。

再由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发问：

“贾大师有没有卖给过你什么法器？”

“有啊”。“两万块卖给我一个护身符。”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儿巴掌大的黄色绸布，上面还盖着两枚红色印章。

法庭立即打断：“放下吧！拿着这些东西到法庭来干什么！”

最后由其他律师发问，其他人均没问题。“我我我，作为一名资深不专业律师，我又来讨嫌了。”我要问：

“你刚才说那块儿布，是干什么的？擦…（停顿）鞋…？”

“不是的呀，是护身符。”

“护身符是干什么用的？”

“贾大师说是保我命的，让我天天带在身上。”

“哦，起作用了吗？”

“不知道呀。”

“多少钱买的？”

“两万块。”（哄堂大笑）

“当时你信他的时候，让你送我，你送吗？”

“肯定不送啊，因为这是保我命的。”

“现在呢？”

“那你拿去好了。”

“你是搞金融的，你告诉我，这块擦…（停顿）鞋…（停顿）布值几个钱？”

“一块钱都不值。”

“好，我的问题问完了。

请法庭考虑是否当场办理扣押手续。”

法庭说：“还轮不到你指挥！”

我说：“嘿嘿。”

我总被法庭批评，发问不够专业，不用专业术语。还被批评：“太绕，想问什么就直接说，不用绕来绕去。”

对第一个批评，我的回答是：“这主要是为了打通法界与神界的对话。”我的真实想法是：“这帮家伙懂什么专业术语，用专业术语，他们可能因为理解不了，而心里彷徨、左顾右盼，说不出来真实情况和真实想法。”

对第二个批评，我的回答是：“对不起。我错了。”

我的真实想法是：“就是要绕，不绕怎么能让他们在不经意间说出真实情况。下一步还会绕，而且更绕。”

更深层次的想法和做法是：“哦，不想让我用生活语言，还不想让我绕。那下一步在用生活语言“绕”的时候，法庭会打断喽。那我就给你留好打断空间，并利用打断的机会，与法庭对话，当庭向法庭说明“我这是为证明他的无辜”，让各被告明白，我是为他们好的。”（这点后续专门写一篇，名为“利用法庭打断，向被告人释明真实意图”）

好了，最后总结一下，法庭发问的技巧：

一是，不用提前设计问题。我对自己辩护的被告都从来不提前设计。因为提前准备的，痕迹很明显，对法庭的感官冲击没有那么强烈。还因为，提前准备的，有预谋有沟通的，证明力不足。更因为，庭审过程中，会根据法院、检察院以及其他被告人的情况，随时做更有针对性的调整，如果提前设计与庭审过程问的不一致，反倒更让被告人无所适从。

二是，用生活语言。用生活语言，才能引出真实情况。

以本篇中讲的问答为例，看似平淡，但句句都在点儿上。擦鞋布的表述，主要是给他说：“擦鞋我都嫌他薄，擦不干净。那个贾大师就是个骗子。”中间的停顿，是为了增强语气，并给他一个吸收理解的过程。他打断并主动说出“这是护身符”，是最终我要的，也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此前是否送我”的问题，证明他当时是真信。

“现在是否送我”的问题，证明他现在已经幡然醒悟。

“价值多少”的问题，证明贾大师是真骗。

围绕护身符的一系列问题，是证明这个案件该变更罪名和性质。

文末花絮：这个案子很有意思，涉案被告众多、各方意见纷呈，花絮繁多。就这个被告先讲两个：

• 花絮之一：

等这个被告人被问完话带出法庭的时候，合议庭都低着头看电脑，没人搭理他。他拿出来的护身符，交给谁，要不要办扣押，都是没有解决的问题。他一脸茫然、左顾右盼，先看看审判席，没人搭理。再看看公诉人，没人搭理。又看了看辩护席，更没人搭理。

我啊，我搭理。但法院刚批评了我，“还轮不到你指挥”。鉴此，我仅挥了挥手，示意“先出去再说”。

• 花絮之二：

在法庭最后陈述，各被告人都在的情况下，另一名被告人跟个小猴子一样，探头探脑的说：“报告审判长。他那个护身符上有两个章。一个是“无极”。贾大师说，刻那个章要用珍贵石料，花了八十六万，我自己就赞助了六万！”

而后哄堂大笑！

审判长回应说：“我看你要罪加一等。”

能反映出来“罪加一等”的，一定也能从反面认识到：“这也是个上当受骗的，不明真相群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