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一个热爱运动的女孩。在美国读书期间,我经常举铁、游泳、跑步和徒步。最近因为奥运会,我又对攀岩产生了兴趣,并尝试将其发展为下一个爱好。
当我左手抓空的时候
我的右手也滑空了
一个上午,我没有按惯例进行力量训练,而是和朋友去攀岩。那天,因为没有经过充分的热身,我感觉肌肉非常僵硬,状态不佳,有两条线路没能登顶。所以我决定在下午游泳后再试一次。
运动女孩丨作者供图
游完泳,我前往健身房的攀岩区,那里只有一个看上去很有经验的男生。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些关于线路的建议,他欣然同意。在他的指导下,第一条线我尝试两次就登顶了。我来了劲,赶紧让他也给我指导下第二条线路。
在第三次尝试第二条线路时,我离顶点已经非常近了,只剩下最后两个岩点。我当下突然犹豫了,大抵是疲惫的身体发出了暂停请求,但是我尽量让自己不要过度思考,并没有理会这个关键信号,我决定放手一搏。
我心想,即便左手抓不到,至少右手还能让我把身体保持在墙上。万万没想到,当我左手抓空的时候,右手也滑脱了,我从高处摔了下来,双脚着地。一声清脆的裂响从左脚踝传来,接着我就失去了平衡,脸朝下倒在了垫子上。
“你还好吗?!”马休,就是那个男生,担心地问道。
“我好像扭伤了脚踝。” 我痛苦地回答,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我本能地试图抬头寻求帮助,马休却说:“别往上看,低下头。慢慢呼吸,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
与此同时,两个工作人员过来询问情况。随着疼痛越来越剧烈,我的嘴唇开始颤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我问马休有没有叫救援,他说已经有人打了电话。我用左手紧紧握住马休的手,右手在身下垫子上抓挠,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这仿佛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等待之一。随着疼痛不断加重,我不禁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要来攀岩,一想到接下来不得不暂停日常的训练,就忍不住开始啜泣。
以前给小鼠打的麻醉剂
这次我亲身体验了
终于,医疗团队来了。他们首先检查了我的意识,询问我的名字和年龄。然后他们问我是否知道所在的城市名称,是否记得坠落前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们问了马休我具体是如何跌落的,是否撞到了其他地方(最重要的是头、颈部或胸部)。
之后,他们告诉我,要把我抬上担架;在此之前,会给我止痛药;药物很快就会起作用,我会感觉微微头晕。
第一剂止痛药注射之后,我仍然双目炯炯有神十分清醒,疼痛没有丝毫缓解。接着,我被打了第二针,立刻感到头晕和肌肉松弛,疼痛也变得不那么钻心。我趁着自己意识还在,抓紧跟马休确认是否带上了我所有的随身物品,之后视线就开始模糊。
急救人员告诉我坚持八分钟就能到医院。救护车即刻启动,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警笛声。颠簸的道路让本来已经减轻的疼痛再次加剧,我忍不住在救护车里随着每一个颠簸尖叫。我问随行的急救医生能不能握住他的手,但是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我开始因为疼痛而哭泣。急救医生一边对司机喊“开稳一点”,一边准备为我加一剂止痛药。
医生说由于我的疼痛等级很高,他决定用更强的止痛药,里面含有氯胺酮,问我接不接受。我毫不犹豫地说“Yes”。一针下去后不久,我便感到疼痛大大减轻,同时周围的一切也开始变得不真实。
作为一个神经科学专业的博士,尽管我的研究课题不涉及氯胺酮,但在读博期间也读过不少相关研究,对其致幻效应并不陌生。除此之外,我自己用小鼠做实验时也会用到含有氯胺酮的麻醉剂。没想到这一次,是我亲自体验了。
这一针之后,我的意识越发模糊,连睁眼和开口说话都变得异常吃力,周围的世界仿佛停滞了。我隐约感觉到救护车停了下来,我被一群人抬进了医院……我睁开眼睛,感到天色已暗,又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好像身处劣质AI生成的
低像素动画
进入医院后,我再次努力睁开眼,看到天花板的灯光来回摇晃,我被一群人包围着。他们询问情况的声音忽远忽近:“ 29岁女性,攀岩时从3米高处摔下……” 这个情形让我想到了《豪斯医生》里的场景,还感慨编剧诚不我欺。
按照常理,医生接应救护车送来的病人进入急诊,应该是一个很紧急的过程。但在氯胺酮的作用下,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被按了慢放键。
由于我从高处坠落,有头颈部受伤的可能,所以在进行头颈CT之前,我被戴上了颈托。颈托的存在让我无法舒服地呼吸,只能张着嘴。而我在攀岩时已经很渴了,如今更加觉得口渴和呼吸困难。
在氯胺酮的作用下,我的身体极度疲惫。闭上眼睛又仿佛陷入醒不来的梦。梦里的我要么从高处缓慢坠落,要么在深水中经历溺水的窒息,要么就是身处劣质AI生成的低像素动画……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是场景中唯一的角色,被深深的无助感裹挟,想要喊也喊不出。
大脑好像是在清醒与模糊之间随机切换。在清醒的刹那,我用尽全力对旁边的人说:“可以给我点水喝吗?我快脱水了。”他们说我可能马上要进行紧急手术,所以必须禁食禁水。
我的意识再次陷入短暂的模糊。周身涌起的无力感让我在脑海中问自己:“我会死吗?”
这时旁边有人说:“你在医院,你会没事的。”
听到回复时我还在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才意识到,我会不自觉地说出脑子里的想法,而由于氯胺酮的作用,我已经无法辨别自己发出的声音。
是那两个胸贴
维持了我最后的体面
之后的记忆越发不清晰,清醒和模糊的状态切换频率越来越快。我隐约感觉到衣服被剪开了,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睁眼的力气。
恍惚中,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于是我问:“手术结束了吗?”
“还没手术呢,我们在做检查。”有人答道。
事后回想起,那天我上身只穿了运动内衣,为了防止激凸我贴了胸贴。朋友后来调侃说,是那两个胸贴维持了我被剪开衣服之后的最后的体面。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被推入了一个病房等待,身侧是我的健身包和游泳包。我想起身去拿包里的手机,却发现连微微起身都极其吃力,好不容易够到远处的袋子却怎么也拉不动。我累得再次躺下,一边喘气一边觉得天旋地转。想到就在十几个小时前,我才刚刚达成了负重40磅做引体向上的成就,就难过得再次落泪。
博士毕业时引体向上纪念照丨作者供图
我请求护士拿手机给我,却发现即便双手也拿不稳手机,更别说准确按键。后来我只能用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告诉护士解锁密码。这时,马休来了。我拜托他帮我联系朋友来医院。
考虑到我的衣服全被剪了,被单下几乎是全裸的状态,我先让马休拨了几个有车的女性朋友的电话,但都无人接听。我只好联系男性朋友ZH。
病房信号不好,马休用他的手机两次都没有打通,最后我用尽全力拨通了ZH的微信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也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示意马休帮我说一下情况。他拿着手机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你朋友十分钟就到。”接着他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就离开了。我再次陷入短暂的昏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ZH来了。他看到我,眼里充满了惊恐——我当时还处于监测阶段,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脖子上戴着颈托、胸口和背部贴着电极片、双臂上连着静脉输液管和血压监测带、左腿被临时夹板固定着……
ZH问我是不是出了车祸,我告诉他别紧张,我只是在攀岩时摔下来了。
必须手术
你的骨头从皮肤里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朋友的陪伴中,氯胺酮的作用逐渐消退,我终于慢慢恢复了意识。之后,我做了手术前最后一次CT,便被转移到楼上的单人病房。一切安顿妥善已经是第二天凌晨3点。医生告诉我手术安排在上午。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手术,也是来美国六年来第一次住院。原本脑海里构想的医院里压抑的环境,在这里完全没有踪迹。每一个医护对于即将到来的手术都显得格外情绪高涨,仿佛在迎接一场期待已久的重大赛事。
我的病房被分到了走廊尽头,落地窗正对着当地有名的山景公园。每一个进来的医护都调侃我说,我听说你攀岩来着?不过至少你这里的景色是最棒的!
山景病房丨作者供图
由于前一天意外发生时,马休和健身房学生员工都很淡定,我一度以为伤情没有很严重,觉得也许不需要手术呢。术前的凌晨,我也在想,经历了一年多系统的力量训练,加上自己还年轻,骨密度应该是可以的;况且在下落时我只接触到了垫子,不至于骨折吧。
手术当天的上午,又有医生来做术前的安排。询问下我才得知,我的骨头几乎没有大的损伤,但是错位非常严重。医生的原话是“你的骨头从皮肤里出来了"。所以手术是必须的。
上午11点32分,我终于进入手术室。再次醒来已经到了术后观察室。确认我清醒后,护士给了我止痛药,推我返回了病房。朋友们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听到“攀岩”这个词
我的脚踝都会隐隐作痛
手术非常成功。为了固定严重错位的脚踝,医生给我戴上了外部固定的支架,支架的五个固定点打在小腿和脚的骨头上。
变身钢铁侠丨作者供图
术后不断有各个团队拜访我,确认术后反应,教一些术后护理方法。他们每次进来都会说同一句话:"我听说你是因为攀岩摔伤的?"
不得不说,刚刚入院那几天,我好像对攀岩产生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受伤前我总拿攀岩比赛的视频下饭,住院期间我打开油管消磨时间,看到推送来的各种攀岩比赛,只默默锁屏把手机放到一边。就连听到攀岩这个词,都会或多或少触发我的心理疼痛。
但是治疗师对我说:"我也玩攀岩,真的有意思!别让这次受伤阻挡了你攀岩的脚步,下次多加小心就是了。"
出院前,我的手术医生也来确认术后情况。他说我大概三个月之后就可以穿回正常的鞋了,甚至调侃“也许三个月后你又能攀岩了呢”。我尴尬地说:"攀岩就先不提了。"他说:"很好!我刚才是在试探你!"
从车上移动到楼上
就耗尽了力气
记得在手术前,我还想,兴许之后还能拄着拐去健身房练上肢呢。可是出院回家的当天,我就意识到了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经历了三天的卧床,我整个人的力量都被大大削弱,就连曾经引以为傲的上肢肌肉,都在上楼时让我感到力不从心。通往公寓房间的15级台阶,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漫长。我在两个朋友的协助下从车上移动到楼上,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住院期间,其实卫生间是有镜子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抬头看过,害怕自己无法承受。回家后,我不得不面对镜子里真实的自己。我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拄拐的样子,看到了自己曾经强健的大腿肉眼可见地消瘦,还有我苍白的面容、乱糟糟的头发和几天没有洗的脸……
我想到自己几天前还可以负重上百磅深蹲,现在却连在公寓里走动、上厕所、洗漱都成了需要分步来做的任务。一个曾经那么独立自强的人,可以在顷刻之间变得如此虚弱、如此需要帮助。我难过得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但是眼泪还是成股地从眼角流下来。
作为一个热爱运动的人,每一次运动我都倾尽全力。但是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当作理所当然。相反,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馈赠和恩赐。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因为病痛无法自由地移动身体;有太多人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时间和场地运动;也有太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获得富有营养的食物。所以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能练就一身肌肉,不仅仅是源于个人意志。
这次受伤的经历,也让我更加切身理解了残障人士生活的不易。作为一个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去健身的人,有时候甚至一天两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居家日常对于一个腿脚不便的人来说,是多么有挑战性的事。任何一个哪怕几厘米的不顺手的距离,都是一个不小的障碍。
我也更加理解了那些日常忍受慢性疼痛的人群。当止痛药发挥药效时,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做很多事,可以读书、思考和学习。但是当疼痛来袭时,我觉得自己像被打入了谷底,所有的宏伟计划都成了痴人说梦。
写下这篇时,我刚刚出院一周。术后恢复也充满了波折,我因为左腿肿胀进了急诊,医生在腿部血管里发现了血栓。之后,我又经历了对抗血栓药的过敏。但是往好处想,及时发现血栓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血栓引起的腿肿丨作者供图
我自我安慰,好在我当时摔下来时没有伤到关键部位。既然这一切是可以修复的,那么失去的肌肉和力量都可以重建。就像朋友说的 :“你喜欢挑战,而这件事是另一个层面的挑战,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最后,我想告诉自己:真正的强者并不是一直所向披靡的那个人,而是跌倒了也能拍拍身上的灰,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的人。你已经鼓舞了那么多人,是时候鼓励自己了。
后记:做完手术5周后,我全面恢复了力量训练。
术后恢复力量训练 |作者供图
术后6周多,健身房打卡2周 | 作者供图
在这次的受伤中,我得到了来自众多朋友的关怀,让我无比感激。在一个独自美漂的人眼里,朋友和家人无异。我想在此表达对朋友们最真挚的感激:感谢ZH接起那通紧急电话赶来陪我到凌晨;感谢Sam每天送来横跨美国的关心;感谢AJ和Katrina陪我手术前后;感谢ZK和Jamiela来探视;感谢MY连夜驱车六百多公里来慰问;感谢Alex带我去急诊;感谢Mawaheb来家里探望。最后感谢妈妈不远万里来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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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桃hinhin
编辑:多多、代天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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