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成瘾仅仅当成“坏习惯”或“自毁行为”,
轻松地隐藏了它在成瘾者生命中的功能。
——文森特·费利蒂 ,医学博士
本文摘编自机械工业出版社图书
《空洞的心:成瘾的真相与疗愈》
作者|加博尔·马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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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探索成瘾者从成瘾药物或者成瘾行为中究竟得到怎样的安慰,或者希望得到怎样的安慰,我们就无法理解成瘾。
19世纪早期的著名文学家托马斯·德·昆西就是一名鸦片吸食者,他曾狂热地说:“寄宿在这强大药物中的奇妙力量,平复神经系统的一切不快……让易于消沉的精力全天候旺盛……汝仅将这些恩典赠予人类,汝握有天堂之钥。”德·昆西的话概括了成瘾者在使用成瘾药物时所体验到的全部美妙——我们接下来会看到,它存在于所有成瘾式迷恋中,不论是否与药物使用有关。
慢性物质滥用不仅是成瘾者对快乐的追求,更是他们对逃离痛苦的尝试。从医学角度来说,成瘾者是在自己用药治疗抑郁、焦虑、创伤后应激压力甚至是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等问题。
成瘾总是源于痛苦,不论痛苦来自直接体验,还是隐藏在潜意识中。
成瘾是情绪麻醉剂。
海洛因和可卡因都是强效的生理止痛剂,并且也能缓解心理痛苦。与母亲分离的动物幼仔只需要低量的麻醉剂就能安抚,就好像它们是在忍受生理疼痛一般。
人类的疼痛神经通路与动物的没有不同。解码和“感受”生理痛苦的大脑中枢在经历情感拒绝的时候也会被激活:在大脑扫描仪上,这些中枢会因社会排斥而被“点亮”,就像它们会被伤害性的生理刺激激活一样。 当人们说他们感觉“受伤”,或者感到情绪“痛苦”,他们并不是在进行抽象或诗意的描述,反而说得很科学、精确。
重度药物成瘾者的生活都以过度的痛苦为标志,而他们当然会拼命寻求解脱。“我能在很短的时间里,从全然痛苦无助变成刀枪不入。”36岁的海洛因和可卡因成瘾者朱迪说,她现在正企图改掉她持续了20年的习惯,“我有很多问题。我使用成瘾药物的主要目的,是摆脱那些想法和情绪,或者把它们盖住。”
问题永远不是“为什么会上瘾”,而是“为什么会痛苦”。
科研文献的发现很清晰:多数“硬核”物质滥用者来自充满虐待的家庭。我多数的贫民区患者在生命早期经历了严重的忽视和虐待。几乎所有住在市区东部的成瘾女性在童年时期都被性侵过,还有很多男性也如此。波特兰居住者的自述和档案诉说着一个又一个痛苦不断叠加的故事:强暴、殴打、羞辱、拒绝、抛弃、对人格无情的扼杀。他们在童年时期就不得不目睹暴力的关系、自伤的生活模式、他们父母自杀式的成瘾,并且还得照顾父母。虽然他们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每天都承受着戕害,但他们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妹,保护他们不受虐待。
我的文字根本无法描述这些令人难以想象的创伤。“我们在理解他人经验方面的困难和无能……在那些经验离我们在时间、空间和质地上太过遥远时尤其突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曾写道。我们可以被遥远大陆上的大规模饥荒惨剧打动,毕竟,我们都知道生理饥饿是什么样的,即使只是暂时的。但要对成瘾者抱有同理心,却需要更多情绪想象的努力。 我们很容易同情一个受苦的孩子,却看不到我们工作或购物的地方几个街区之外,忙于求生的成人外壳下的那个孩子,以及他孤独、碎裂的灵魂。
莱维引用曾落入盖世太保手中的奥地利犹太哲学家和反抗战士让·阿梅利(Jean Améry)的话:“任何曾受折磨的人将永远受折磨……任何曾受折磨的人永远无法再轻松地活在世间…… 对于人性的信仰,早在第一记耳光中崩裂了,然后在折磨中轰然毁灭,永远无法恢复。 ” 阿梅利受创伤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完全成年的人,他是一个在解放战争中被敌人抓住的有成就的知识分子。我们也许可以借此想象,当一个孩子不是被仇敌而是被所爱的人创伤时,他的震惊、丧失的信心以及无可估量的绝望。
不是所有成瘾都根植于虐待或创伤,但我确实相信它们都可以追溯到某些痛苦的经验上。
所有成瘾行为的核心,都是某个伤口, 它在赌博里、在网络成瘾里、在购物狂和工作狂里都有。那个伤口可能未必那么深、那么痛、那么难忍,而且它可能被完全掩藏起来了,但它确实在那里。
就像我们将看到的,早期的压力和逆境的影响直接在大脑中塑造了成瘾的心理以及神经生理基础。
早期压力会在儿童的内部压力系统中建立一个较低的起始点:这样的人比其他人在生活中更容易感到压力。
一个事先设定成易被激发产生压力反应的大脑,很可能会给提供短期缓解的物质、活动和情境赋予更高的价值。它对长期后果缺乏兴趣,就像极度口渴的人会贪婪地喝水,即使他知道水里可能有毒。同时,可以给一般人带来满足感的情境和活动可能会被贬值,因为他们一生中从没被奖赏过,比如没有过与家人的亲密联结。这种正常经验的缩水也是早年创伤和压力的一种后果,正如最近的一篇儿童发展精神病学文献总结的:
早年的忽视和虐待会导致情感纽带系统(bonding systems)发育异常,并连累个体发展之后从人际关系中获得奖赏和对社会文化价值做出承诺的能力。其他刺激大脑奖赏回路的方式,比如成瘾药物、性、攻击性和威胁他人,可能变得相比之下更加吸引人,并且个体也更少因担心侵害信任关系而阻止自己。根据负面经验改变行为的能力可能也会受损。
重度药物成瘾者的生活都以不变的高压条件开始,他们太易于被激发出压力反应。这些压力反应很容易淹没成瘾者在情绪唤醒时本已不足的理性思维,并且压力激素还会与成瘾物质“交叉敏化”。一方越多时,另一方就越被渴求。成瘾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压力反应,一个通过自我安抚来应对问题的企图。虽然它在长期上适应不良,在短期上却极度高效。
看到早年环境对大脑发育的强大影响可能会使我们对成瘾康复感到沮丧无望。但也有可靠的原因令我们可以不必绝望。 我们的大脑是有弹性的器官: 一些重要的回路在我们的整个一生中持续发展,即使对于那些在童年期“从来没有过机会”的重度药物成瘾者也是如此。在生理意义上,这是一个好消意。更鼓舞人心的是,我们将会看到,在我们身上和内在,有一些可以帮助我们超越神经放电和连接,以及化学物质作用的东西。人的心智虽然主要居在在大脑之中,但它并不仅仅是基于过去的自动化神经程序的总和。
没有人是无法被挽救的。只要生命还在,重生的可能性就存在。 而如何去支持他人和我们自身的可能性,是我们的终极问题。
作者简介:
加博尔·马泰(Gabor Maté) 加拿大知名医生和畅销书作家,于2018年5月获颁加拿大最高平民荣誉勋章“加拿大勋章”,曾任西蒙菲莎大学兼任教授。他长期关注成瘾、压力、幼童发展和注意缺陷等领域。他在TED上关于成瘾的演讲《成瘾的力量与力量的成瘾》已有超过300万观看量。
《空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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