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一位名为“阿思在户外”的网友发布视频,称自己在四川甘孜子龙秘境徒步时遭65岁马夫刘某猥亵。随后,该视频在徒步圈小范围内引发热议。
阿思称对方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和裤子里,还威胁“我把你强奸然后扔到河里。”直到看见另一位男性徒步者路过,马夫才停止侵犯。下山后阿思立刻报了警,但警方最终因证据不足停止调查——目击者称只看到了两个人在争吵,马夫坚持自己只是扶她上马。至此,这件事陷入了罗生门。
我们采访了当事人阿思,并对她个人描述的事发经过进行客观报道;我们联系了马夫家人、阿思此行队友,希望尽量对当事人的讲述进行更多维度求证,但几人均不愿就此事做任何表达;我们也采访了多位曾勇敢讲述自身相关经历的网友,他们的讲述让我们更加意识到将此话题进行公共讨论的必要性。
虽然子龙秘境事件中阿思叙述的只是个人的经历,且是非尚未分明,但「户外探险」发现,女性在户外被性骚扰绝不是孤立事件,而是一个隐秘但庞大的现象。一位时常徒步的女性觉得很不解,“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怎么会在户外里面这么常见?”
这种骚扰有时来自于当地的司机、向导、马夫,有时则来自于身边的男队友。有的骚扰或许并不激烈,但那些不当的语言、动作足以让女性感到不适。出于种种原因,更多的时候,女性面对这些只能隐忍。最后我们也联系了相关法律人,希望从法律层面普及女性在户外遇到此类事件时如何最大程度保护自己。
撰文|徐丹
编辑|了了
设计|Manny
图片来源 | 受访者提供
·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
在「户外探险」的采访中,阿思讲述了更多的细节。
阿思一行人反穿子龙秘境,行程共4天。第二天的目的地是瀑布营地,队友先行到达,阿思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因山体和树的遮挡没有找到营地位置,便用对讲机呼队友,让马夫下来接自己。马夫下来后让阿思走在前面,他在后面告诉阿思走哪个方向时,都是用手摸着阿思的屁股和大腿示意,且“故意让我经常转弯,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阿思说。
摸第一下第二下时阿思没有说话,见对方一直不停手,阿思警告他,“你不要吃我豆腐。”并和马夫聊起了他的家庭,提醒他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马夫却嘻嘻哈哈不以为意,“我的老婆不在乎,还让我再生八九个孩子。”这时马夫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小腹上。当时阿思几乎是走在悬崖边,且不知道营地在哪,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她一直以开玩笑的语气安抚马夫,软性地拒绝和警告他,“你当我是猪啊,还生八九个。”
徒步的最后一天,子龙秘境下起了雪,马夫在第三天已经折返,他们重装前行。两个队友依然走在前面,阿思迷了两次路,对讲机在帮另一支队伍找丢失的对讲机时调了频道,呼不到队友,迟迟没能到目的地。队友等不到阿思,刚好碰见马夫送正穿的队伍进山,便给了他100元钱让他带阿思回来。
阿思碰见马夫时,距离终点只有两三公里,他让阿思上马,自己牵马走路。牵两步马夫就不走了,跑到阿思的左边,两只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说,“摸一下”,又撅起嘴对她说,“亲一下”,来回拉扯多次,阿思都是拒绝并安抚他,“非常谢谢你来接我。”
多次被拒绝后马夫明显变得不开心,对阿思说“我要强奸你。”阿思提醒他强奸要坐牢,不承认也会留下证据。
马夫又说,“那我强奸你然后把你扔河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阿思落水,极有可能被判定为意外事件。
到这时阿思还以为马夫只是“嘴贱”,但马夫停下了脚步彻底不走了,松开缰绳,一只手往阿思衣服里伸,一只手往裤子里伸。阿思坐在马上敲他的头,又抓住他的两只手腕,马夫依然没有停手。她赶忙从另一边跳下马,拿起登山杖自卫,马夫还是嘻哈着靠近她,直到远远地看见有人过来才停手。
马夫说自己是在教阿思骑马,阿思则控诉马夫摸他,她对目击者说,“我不敢再跟他走了。”目击者说女生队友就在前面两公里处,让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去,无奈阿思只能继续跟在马夫后面出山。“我跟的比较远,想着他如果转身回来抓我,我还能跑。”阿思说。
猥亵行为发生时,阿思处于力竭状态,前方等待的队友并非实质的伙伴,傍晚也并非正穿的进山的时间,目击者的出现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事件在网络上曝光后,该目击者曾在自己的抖音账号上对所见情况做了表述,并表示自己不接受媒体采访。目前目击者已删除该视频。
出山后,队友还要给马夫约定的100元钱,被阿思用登山杖打掉。
关于上述表述,「户外探险」联系了涉事马夫的儿子,对方说,“我们没有说法,已经移交给警方了。”
不过,阿思视频的评论区里有一位女性分享道,她在子龙秘境同样雇了这位马夫,马夫一直问他有没有男朋友,后面的男性是不是他男朋友,并说“如果你有男朋友我就不管你了。”
女性在徒步时遭遇当地人的性骚扰并不罕见。
徒步爱好者双层吉士曾经找过一个当地司机包车进山,因大雪封山被迫在没有信号的山路上过夜。司机刚开始以友好的感觉轻拍了她的大腿,后来就开始摸她甚至强吻她,双层吉士持续拒绝,告诉他,“不可以,我不喜欢这样。”重复几次后,她去后排把整个人裹在了睡袋里,司机才没有继续。
当然这一类严重的猥亵,甚至可以定义为“强奸未遂”的行为是偶发的,犯罪分子在任何地方都会存在。但当地人会在言语和小动作上骚扰前来徒步的女性确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
双层吉士不止一次地碰见刚认识的当地陌生人问她,“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还有一位女性在徒步长穿毕时碰见向导对她说,“跟我睡一个帐篷,我就免费帮你背帐篷。”
爬哈巴雪山的一位女性,在询问向导能不能带她登顶时,对方说,“可以啊,我最喜欢带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了,我手牵手拉你上去。”后来她选择了一个年纪更小的向导,但冲顶时又碰见他,对方给她引路,没有拉手腕而是直接牵她的手。
在四姑娘山,一位女性在凌晨冲顶的路上突然身体不适,就避开山道走到远一点的地方上厕所,一个当地的向导故意拿头灯向她的方向照射,一边照射一边得意的调侃。
阿思曾徒步乌孙古道,路上有些女性会选择骑马过河,她看见有些马夫会抓着女性的胸扶她们上下马。
有女生在琼库什台学骑马时,马夫直接上马坐在游客的后面,她感觉到马夫的两只手在蹭着她的大腿根引马。她说,“不要碰我”,对方却回答,“我们都是这样教学的。”
一位女性对「户外探险」说,她觉得当地人会习惯性地占口头便宜,倒不一定有企图,只是这样的风气对女性很不友好。若要探究原因,或许是因为这些地区的发展相对滞后,当地人缺乏性教育,缺乏尊重女性的意识。
不过他们是明白自己的行为其实不太妥当的,双层吉士的一个朋友在被多次询问,“有没有性生活”“有没有男朋友”后反问,“你会和你们村子里的女人这样聊天吗?”对方回答,“不会。”
女性如果投诉他们的性骚扰行为,往往也得不到满意的结果。一位被语言骚扰的女性曾和分配向导的负责人提及此事,对方只回了一句,“好的,我会说他们的。”阿思和向导的上级投诉后,也只是得到了口头道歉和会整改的口头承诺。
在性骚扰频发的当下徒步环境中,是否有靠谱的队友显得非常重要。
子龙秘境事件发生的原因之一,就是队友的缺位——阿思和向导有接触的第二天和第四天,都处于落单状态。
据阿思描述,她是通过8264约到了两名男性队友和一名女性队友,都是年龄较大,也有丰富经验的驴友。可女队友第一天因徒步鞋脱胶中途退出,而阿思当晚便因行程问题和两名男性队友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第一天大部分队伍会选择包车坐到山上徒步的起点处,另外三人商量了不包车,阿思却不知情,当天爬升从700m变成1700m。这导致阿思第一天已经力竭,而两名男队友一直快速走在前面,
晚上阿思质问他们,“为什么变更行程不通知我?我带的路餐和水都不够,会饿死的。”并对队友群的组织者说,“怎么说你都是组织这次活动的人,是队长,逃脱不了责任的。”对方则表示,“没有队长,现在都是自己管自己。”
因为这次争吵,加之第三天马夫就返程了,被马夫骚扰后阿思并没有告诉队友。
之后的两天是重装行程,阿思依然落单,她询问过路人,自己与两名男队友一直只是差了约半个小时的路程。
最后一天行走的尤其困难,雪盖住了轨迹,坡陡、风大,阿思的水袋还出了问题,刚走不久水全都漏光,全程她都靠吃雪、喝溪水补充水分,又恰好来了生理期,整整一天没有换卫生巾,裤子上都沾了血。再加上呼机频率不对、手机没有信号,在被马夫猥亵之前,阿思几乎已经陷入了绝望的状态。
马夫找到她时,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两个队友不管你,只有我管你。”阿思觉得,队友的态度让马夫更有胆量侵犯自己。
对于阿思的叙述,「户外探险」联系了阿思的队友求证,对方表示,“就听她的,我不想回应,没意义。”
像阿思这样松散的队伍,在当下的户外环境中并不罕见。从今年的多起户外事故中就能看出,很多时候在网上约的所谓队友,只是AA出行的“搭子”,大家并不对彼此的安全负责,无论是年轻人聚集的小红书,还是老驴盛行的8264论坛。
对于在户外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的女性来说,组队的困难和队伍的松散,也会提高她们遇见危险的概率。
还有一些时候,骚扰直接来自于男性队友。
小红书用户阿洛(化名)在一篇贴子里分享过自己的经历:她在玩绳索下降时被男队友趁机摸了屁股,她当场发飙,却被对方一口否认,理由是在下方保护她的安全,不小心才碰到。但贴主并非第一次下降,过程中也多次让他让开,并且其他队友接应时都是站在旁边而非正下方。
双层吉士也有不少类似的经历,比如队友以她的裤子有灰为理由拍她的屁股,她明确表示不需要,对方还是继续拍;或者过河时,在她可以独立完成的情况下,队友有时会拉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身上,或者和她有大面积的肢体接触。
或者,即便在有女队员的情况下,男队友也会肆无忌惮地说黄色笑话。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时,她觉得很震惊且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有女性的场景下还能大方聊出这种内容?”如果这条线路上人少,同性也少,女队员很容易产生恐慌心理。
和陌生人的骚扰不同,男队友的骚扰更隐秘也更难判定。毕竟在户外徒步登山,肢体接触无法避免,“帮忙”和“骚扰”的边界很模糊,这也导致这类事情发生得更频繁。
面对户外的性骚扰,很多时候女性都是“息事宁人”的态度,用沉默或者玩笑话表达自己的不适。阿洛在贴文中说,她斥责揩油的男性之后被告知,“你是团队第一个,遇到咸猪手敢于说出来的女孩子。
女性不做出反击的原因,一是出于安全考虑。徒步时向导或者男队友就意味着安全保障,如果女性因为一些让人不适的语言、动作撕破脸,遇见危险时对方很可能扔下自己不管。
另外如上所说,判定是否是性骚扰的边界模糊,不止一位女性表示,当她们对骚扰行为予以反击时,对方会说,“我只是开个玩笑,至于么?”
“比如拍灰这件事,假如我控诉他性骚扰我,别人会不会觉得,他只是想帮你拍拍灰?”双层吉士说。
这让许多女性在反抗之前都会先反思自己,在跟户外探险描述自己被骚扰的经历时,许多女性都会加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可能是我想多了。”
再者,女性要对性骚扰取证也很困难——面对那样危险且紧张的状况,很难拿出手机录音录像。
阿思就因为没有证据被不少网友质疑说谎,她很不解,“当时我两只手抓着他的两个手腕阻止他进一步侵犯,拿什么录像?”而在马夫语言骚扰她时,阿思认为他只是在开玩笑,也没有录音,她也有些疑惑,“如果一开始就录音,那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是有预谋的?”
没有证据,许多女性就会认亏。在被司机性骚扰后,双层吉士事后就没有采取措施,“我觉得很无力。”她说,“没有录音或视频证明我遭受了猥亵,立案的可能性很小,如果仅仅是所谓的口头教育,我觉得没太大意思。”
她也想过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司机,但受制于传统的思想并没有这样做,“当时还觉得发生这种事情不好往外说。”
就此类问题,「户外探险」采访了法律从业者靳毅,他表示仅就子龙秘境事件来看,如果阿思所述确实属实,那么马夫的恐吓和动机可能会涉及到更严重的罪行。靳毅强调了取证的重要性,同时强调了取证的前提是一定要保证自己人身安全,切勿激怒侵犯者。如果是在有信号的地方,当事人可以寻找时机拍下侵害者及周围环境照片,将照片第一时间发给家人,并以明确的态度告知侵犯者一旦进行危害她人身安全的行为,自己发出的信息足以让他被法律制裁。这可以让对方知道自己行为所要付出的代价。
同时靳毅提出阿思在当时情况下所做的应对,其实存在诸多欠妥。首先对于取证,在必要时的录音并不需考虑自己是否属于蓄谋的行为。即便事后舆论认为这是蓄谋,当事人也要保留证据并维护自己的权益。在法律上,“蓄谋取证”并不是过错,这是正当维权的行为。其次,在遇到过路人时,一定要抓住机会,不要再让自己落单,尤其不要让侵犯者感觉到自己对他行为的纵容。
在认为自己遭受猥亵后,阿思选择了在网络上公开遭遇。让人感到无力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事实尚未分明,舆论可能已经先行给女性判了罪。
在阿思的评论区,大量网友因为“小慧君”(虚构老板性骚扰的指控事件)和“她的山”(一个全女户外团队在鳌鱼沟徒步活动中遭遇迷路的事件)事件,判定女性一定是过错方,并直接质疑阿思的动机,“什么时候直播带货?”
还有更多的网友在审判阿思和男性网友结伴徒步的行为,其中不乏造黄谣的言论,“良家妇女不会和陌生男的结伴出行,除非自己愿意和他搞关系”“你自身要负最大的责任”“不理解自愿把自己置于险境的女孩子,我从来只敢去人多量产的景点”。
即便阿思自己有20多年的徒步经验,约伴是在专业的户外论坛上,目的地子龙秘境也是一条比较成熟的徒步线路,她依然成为了“不对自己负责”的过错方。
这样的论调何其熟悉。
1977年,一名英国女性在夜晚出行时被连环杀手“约克郡屠夫”杀害,而警方给出的回应是让女性天黑以后不要出门。为此,英美女性曾经掀起过“夺回夜行权”(Reclaim the Night)的活动,为的是让女性获得夜间外出的安全保障。
如今没有人会认为女性不该在夜晚出行,但当“夜行权”扩大到“户外权”时,舆论就会旧调重弹。
事实上,近几年女性参与户外的人数已经大幅度超过男性,徒步时间长、行程比较艰苦,找不到熟悉的人同行,在网上约伴也很正常。
当我们提出户外性骚扰的话题时,指向的结论绝对不应该是“女性不能随便结伴去徒步”,该反思的从来就不是女性自身,而是那些伤害女性的人。
下山后的当晚阿思就去了警察局,警察最初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立案。但阿思非常坚持,在被告知如果走刑事诉讼可能要在当地留三个月后,她说,“那我就留在这里找工作。”
在阿思的强烈要求下,警察立案并用被马夫触摸过的裤子做生物检材。两周后,阿思被告知没有检测出生物证据。但阿思认为他们的检测手段并不专业,“只是拿棉签沾了水擦我的衣服表面,然后拿一根新棉签简单擦了一下湿棉签,就把新棉签扔到了一个纸质信封里。”
阿思对「户外探险」表示,她会继续上诉,诉求是让涉事马夫承认自己有猥亵行为,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并向自己道歉。
在最新的视频里,阿思表示她已经向康定市政府提起行政复议,要求以强奸未遂重审案件,并向康定市检察院提交相关证据,要求督办并追究警察的执法问题。
TIPS:女性在户外如何最大程度保护自己?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王炳森律师认为,女生参与户外活动时应充分考虑到户外活动可能存在的风险,其中就包括遇到猥亵女生嫌疑犯的风险,应当与信任的同伴持续结伴同行,在日常生活中学会必要的防身技能。
参与户外活动时,可以提前调试好应急通讯设备,在遭遇到侵犯时及时进行应急通讯并打开录音功能。如果不幸被侵犯,应当第一时间报警,留存相关的证据指控违法犯罪嫌疑人。
北京寻实相律师事务所田苗律师认为,在发生事件之后,我们必须保持冷静,避免激怒施暴者,以免加剧事态的恶化。如果周边有人或者途经的人员可以呼救,那么寻找合适的机会呼救。
如在该事件中,有目击者出现时,女生可以直接录像,积极与现场人员和马夫进行对话交涉,逐条引导马夫对刚才从事的行为进行回忆。目击证人也可以就他刚才所看到的事实进行陈述。所获取信息越多越有利于当事人,这种事后的对话和交涉可以作为有利的证据。
你对「户外性骚扰」事件如何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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