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江,骨科专家,中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与我第二次碰面了。
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老周的饭局上。细江话不多,甚至可以说有点腼腆。中国文化冶人是很有一套的,有个词叫儒缓,意思是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人往往说话做事都缓重。“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孔子的教诲让读书人都不敢轻慢佻达。曾国藩就常常被一些将领及友人说有过重的儒缓之气,而不管是安庆之战还是天京之战,正是这种“缓”,有不可动摇之力量。
首次见面我对他并无十分深刻的印象,可能还是因为他说话不多的缘故吧。第二次见面,细江正泡茶,其他人也还没到茶室来,所以正好有说话的机会。话题从那张茶桌开始。我抚摸着桌面,问细江:“这是不是花枝的?”细江睁圆了眼睛,他没料到我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材质,认得酸枝的人多,认得花枝,表明对红木确实下过一番功夫,我看得出他对我有点刮目相看了。
细江给我倒了浓浓的一杯茶后,掏出手机,展示了一幅照片。
“这个怎么样?”细江问。
我稍稍评点了几句。家具,还是需要看实物的。
细江感慨起来:“这是十年前从老周这里搬回去的,花了我不少钱,现在入坑了,看到就想搬。他是海,我是江,最后都得到他那儿去。”
老周名字中有个海,我微微一笑,这个比喻很形象。
“到他那儿去也不差,浑然一体了”,我说道。
“我跟老周是高中同学。我学中医的,看到这种东西就不能自拔,他的好东西太多了。现在我也想通了,买不了,到他这儿来用一用也挺好。”人过天命之年,对拥有自然看得淡了,但他依然呆在红木这个“坑”里,从没想过上岸。自从拥有这件器物之后,现在他家里已经摆了十来件“高货”了。
“这个坑,算是一个好坑”,我想起前两日在桃花岭骑车时朋友说的话,他在运动自行车上也颇投了一些钱,“比起什么珠宝首饰、名烟名酒、稀罕玩艺儿强多了。”自行车的坑自然是个好坑,强身健体,我举双手赞同。事实上,我入的坑还不只一个,除单车和家具,还有文房四宝、围棋,这种“坑”,甚至还可以多来几个,多多益善。
中国文化就藏在这些“坑”里。读典籍自然不可或缺,但儒典道藏,学养不够者还难以亲近。器物却直观明了,用得多了,自然会有些感悟出来。
细江又讲起他当年买第一件红木家具时的经历。他刚工作时,用前几年的工资余存买了一张鸡翅木的椅子,当时身边的人都大惑不解,一把小小的木椅能值什么!
鸡翅木,现在是红木中的入门级材料,稍有点眼光的人都对其嗤之以鼻。殊不知,现在的鸡翅木都来自非洲,学名叫斯图崖豆木,并非中国老家具中的缅甸鸡翅木(白花崖豆木)了。缅甸鸡翅,是堪比大红酸枝的材料,现在的存世量可能比大红酸枝更为稀少。
“那花纹,就像凤凰的羽毛,真美”,细江喝着茶,回忆着过往。即使是现在的非洲鸡翅,纹理也不是一般的美,只是油性稍差罢了。在真正高明的匠人手中,中材以上的木料,一样可以成就上等的家具作品。
“你算是与木有缘”,我对细江说,“只要你一见倾心,也没必要在意到底是什么木料,工比料还重要。”
老周这时正好从别的房间过来了,听到这个话题,也上来插话:“现在最好的东西都是小作坊产的,挂了大牌子,流水线上生产,反而难以保证每一件都是精品。”
老周的东西应该都产自小作坊,他找谁人做,我没听他讲过,这是他的秘密。他说的有一点我非常认同,那就是东西随人走,好的工匠在哪里,精品就在哪里。
细江对家具的审美总体来说是不错,但他现在对大红酸枝有些痴迷,现在也还会陷入“料与工”的矛盾中。他当年曾经看到一组大红酸枝沙发,但没入手,现在有些后悔,我问他是什么形状,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和老周都笑了起来。
根据他比划的形状,我们都知道那叫“战国沙发”,大多为越南制造,料特别粗大,形制完全背离了中国文化的精神,就像早年的一个笑话,暴发户坐着卡车进北京,完全是因为卡车比轿车大。
“开饭了”,老周笑着说道,我和酸枝达人细江兄站起来,一起进内间吃饭。
老周的家具是真的多。吃饭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圆桌加十把灯挂椅,嵌云石的广式风格酸枝沙发,过道折弯处还放着两把缅花官帽椅,一张一木开的酸枝罗汉床。房间里已经坐着七八个人,有人的时候,我通常是不太注意家具了。人,才是世上最有味道、最值得欣赏与观察的,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吃饭的圆桌是什么材料,回想时是一片空白;同时也因桌上摆放的大大小小的瓷器抢了风头,老周不仅是木器藏家,更是瓷器收藏大家。
细江和我挨着坐,短短的两次交谈,我们内心的距离已经拉得近了,跟他坐在一处,有安稳的感觉。我平时也略饮一点酒,但酒量甚浅,特别害怕碰见劝酒的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我知道细江肯定不是那种劝酒的人,死劝是恶搞,全丢了谦谦君子喝酒的传统。陶渊明诗里说“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这才自在,不劳他人动手,自己把自己灌到微醺,方妙不可言。
大家认识一番,互加微信,菜也断断续续地摆上来了。醴陵的碗、景德镇的碟、马来西亚的汤钵,最后上来了一只盛着烤羊肉的直径约四十公分的青花大盘,我注意到细江眼睛一直盯着那只盘在看。
老周的客人大多来自郴州,从桂东聊到临武,从康养聊到美食,主题是回归生活。一切的最后是为了回归生活,这话从别人嘴里讲出来,我还不能判断是不是真心诚意,但老周一以贯之地实践他热爱生活的各种细节,并乐于分享,我是毫不怀疑的。渊明先生虽屡屡困窘,也偶尔“只鸡招近局”,一只老母鸡、一壶浊米酒就俘获了人心。只要襟怀在,酒菜的好与坏、酒盅的窳与丽,并不会埋没朋友相聚的雅兴。
“现在的AI技术发展之后,很多工作机器人就做了,怎么把生活过好,才是需要从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好好考虑的。”酒酣耳热之后,老周兴致勃勃地谈起美食,以及他收藏的各种逸事。与绝大多数收藏家一样,他也是由简入奢,由易到难,各种周折之后,才积攒起这一份家业。大家都听得高高兴兴,细江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青花大盘,此时,盘中的菜已经吃尽,青花缠枝莲弯弯绕绕,幽幽地发着蓝光。
瓷器免不了是老周谈话的主题,因大家对桌上的瓷都颇有兴趣,他便介绍起来,等桌盘上的青花大盘转到细江面前时,他一把就按住了,指着问:“这是什么瓷?”
我知道那是景德镇出的,鸭蛋青的釉色,到哪里都自带一张名片,缠枝莲的纹样,也是当时厂货最流行的图案。果然,老周证实了,他看得出细江非常喜欢这个,就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如果去把盘子洗了,就归你了。”
“此话当真?”细江一下子兴奋起来,已经把盘子抱在手里。我想,海水要倒灌入江了。
“绝无虚言。”老周笑着说,大家齐刷刷地望着细江,期待他的表现。说实话,当着这么多新朋友的面,要去洗盘子这件事略带了一丝揶揄。这事有两个结果:
一、盘子很值钱,洗了就赚了。
二、盘子并不很值钱,洗了赚个寂寞。
我知道细江会去洗,他是真喜欢,也是有眼光。四十几公分的大盘,深蓝色的青花发色,日用的青花瓷,放在摆盘架上就成了难得的观赏品。
果不其然,此时的细江也不“缓”了,敏捷地站起来,往后厨走去。一会儿工夫,洗净的大盘就端端正正地摆在桌面上了。“好,归你了”,老周很高兴,并没因损失了一件好物而伤怀,欣慰着细江同学眼光日涨,且难得地损了他一下。
细江兄得了个宝贝,宾主尽欢离席。此时,细江兄得了实实在在的盘子,每位客人也各得了各人心中的盘子,回家的回家,喝茶的去隔壁喝茶。这是老周生意旋转的大盘,一个中国文化商人的经营之道,我不禁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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