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毕业后,菲利普决心探索自己的人生。他早就厌倦了伯父家里的生活,觉得当个牧师简直无聊透顶,于是断然放弃了升入牛津大学进修神学的机会,跑去了德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菲利普接触了广泛的知识,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当他的伯父写信叫他回英国时,他倒也没有特别抵触。伯父这样古板的人也在为菲利普考虑牧师以外的选择。他从朋友那里听到,当时,也就是19世纪末,有个新兴的行当叫“会计”。尽管这行的从业者鱼龙混杂,但收学徒的门槛已经越来越高,在未来,会计有希望成为像律师、医生那样体面的职业。
从德国回来,菲利普遵照伯父的意见去伦敦学会计。不过比起会计,他更感兴趣的是伦敦。菲利普在乡下生活了十几年,如今已经20岁了,他渴望到大城市里见见世面。接下来,菲利普用一年的时间确认了一件事:自己完全不适合会计这个行当。他的脑袋里装满了从书里读来,以及和朋友们高谈阔论时听来的奇思妙想,无法忍受会计工作的细碎烦琐。他要做更有创造力的事,过更浪漫的生活。他要去巴黎学美术。
这一次,菲利普的决定惹得伯父勃然大怒。他责备菲利普做事没有常性,而毛姆在写到这里时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评语,说菲利普的伯父“像所有懦弱的人一样,把善始善终看得太重要了”。对菲利普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撒开手脚去寻找有意义,至少是有意思的生活,毕竟他还那么年轻。他也不太担心伯父的反对,因为再有几个月,他就年满21岁了,可以继承亲生父母留给他的一小笔遗产。只有别太大手大脚,这笔钱够支持他几年的开销。
菲利普在巴黎的故事是很关键的内容。毛姆在这部分细致地刻画了菲利普身边的几个角色。初到巴黎,菲利普进入了一家教绘画的机构。当时的巴黎人学画并不怎么上课,只是想学的人凑在一起,请一位模特,就对着练习,然后再互相评点交流。菲利普在画室里遇到的第一位同学名叫普里斯。菲利普虽然没学过画,但看过不少,也确实有些天赋。他一眼就看出普里斯的画完全不对,线条扭曲,结构凌乱,画面还被橡皮擦得一塌糊涂。当他听说普里斯已经学了两年,更是大吃一惊。更麻烦的是,普里斯是个很骄傲的人。她坚信自己的画是杰作,对别人的作品都嗤之以鼻,惹得大家也都避她唯恐不及。她或许是整个画室里最勤奋的那一个,但她的画在明眼人看来实在很差。她是个走在错误道路上的勇猛的独行者。
这间画室里真正有才华的是另外两个学生,一个叫克拉顿,另一个叫劳森。没过多久,他们都成了菲利普的朋友。劳森的天赋很高,技巧也纯熟,画出的肖像即便是苛刻的点评者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而克拉顿了不起的地方在于眼界。当时的巴黎正是印象派的天下,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和德加是学生们心目中的英雄。而克拉顿却敏锐地意识到印象派已经走入了瓶颈。他四处游历,寻找能给他带来新启发的画家和作品。有一次从布列塔尼回来,他兴奋地向朋友们说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那人原本是个证券商,人到中年,挣了不少钱,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抛家弃子,独自一人过起了画家的生活,好像除了画,世上再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克拉顿相信这位画家能给印象派蹚出一条新路来。朋友们对他的说法难以置评,因为他们都没听说过此人,有人干脆就说克拉顿只是在故弄玄虚。
如果熟悉西方美术的历史,或者读过毛姆的另一本名著《月亮和六便士》,那你一定已经猜出来了,克拉顿说的这位,正是后来横空出世的印象派大师高更,也就是《月亮和六便士》的主人公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的原型。这么看来,克拉顿对艺术的判断的确是准确而且超前的。可是克拉顿的问题在于,他说得多,画得却很少。而且每当朋友们想看看他的画,他都躲躲闪闪地搪塞过去。他似乎陷入了抽象的理念世界,执着地在虚空中寻找艺术的真谛。
和他比起来,劳森要务实得多。可是劳森也清楚自己的局限。他的绘画技巧无可指摘,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成为小有名气的画家,会有富商甚至王公贵族找上门来请他画像。他可以凭本事过得衣食无忧,可是劳森这个名字是不会被写进美术史的。克拉顿有次看劳森的画,说他画得一点错也没有,但也一点意思也没有。劳森很无奈,可他心里清楚,克拉顿的判断是对的。
毛姆讲述这些青年画家的故事,到底是在讲什么呢?我觉得他讲的是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那个主题:天才和平庸者的差距。作为以创作为生的人,毛姆对这个问题是极其敏感的。我想他在以“二流作家”自嘲时,心中哪怕有八分豁达,也还有两分苦涩。毛姆的社交圈子很广,他见识过旷世奇才,也见过更多极其刻苦却天资平平的人耗尽毕生的心血却少有成就,当然,他也见过许多精明的人将虚虚实实的见解打扮成不凡的谈吐,在形形色色的生活里换一个体面。从他的作品来看,毛姆显然崇拜天才,他塑造的主人公常常以极端的方式对抗世俗生活,孤注一掷地追寻心中的理想,活得像流星般璀璨。不过毛姆也对平凡甚至是庸俗的人怀抱着同情,安排他们在各自的故事里求仁得仁。对毛姆来说,能否恰当地处理天赋与勤奋、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是每个人生命里的根本问题。这将决定他们的幸福,乃至于生死。
故事里的巴黎,在那帮满怀理想的年轻人中间,菲利普的表现如何呢?的确,他的天分比普里斯高了不少,但当他和克拉顿、劳森二人交游的日子久了,他渐渐发觉自己缺少他们身上的一种能力。克拉顿和劳森有种本能般的直觉,他们不需要诉诸语言,仅凭感官就能大致判断一幅画的艺术价值。而菲利普却总得听他们解释好半天,才能通过语言理解他们用直觉感受到的东西。这让菲利普心里没了底。
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可怕的事。普里斯自杀了。这个把艺术视为生命的可怜人被艺术之神无情地拒之门外,终于绝望,在贫穷和孤独中一了百了。菲利普作为她生前联系的最后一个人帮她操办了丧事。他心里充满了怅惘,又不禁想到自己,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吗?还是要等蹉跎半生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呢?
菲利普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他找到之前在画室里指导学生的一位极其严苛的画家前辈,请他到自己的住处。菲利普将自己的画一幅一幅地拿给这位前辈看。前辈看一看,点点头,默不作声。菲利普告诉前辈,自己的钱只够支撑几年的生活,他不怕失望,只想要听到真相。前辈看他诚恳,也放下了傲慢和刻薄。他对菲利普说:“你手挺巧的,肯下功夫的话,能成为一个还不错的画家。有成百上千的人画得不及你好,也有成百上千的人和你水平相当。你给我看的这几幅画里没显出任何天赋,但你下功夫了,脑袋也挺灵光。你充其量能做个二流画家。可是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还是放弃吧。”
这是一个让菲利普心碎的回答,可是这样的心碎却像是一份恩赐。他向前辈道谢。前辈走到房门口,突然回过头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他说:“你知道吗,我愿意拿世上所有东西去换取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回到你这么大的年纪,遇到一个能给我这样建议的人,并且乖乖按着他的建议来的机会。”这位前辈的年纪和菲利普的伯父相仿,已经度过了大半生。他的名字在巴黎学画的学生们中间算是响亮,学生们敬他怕他,他也能凭绘画养家糊口。可他明白,自己的造诣到此为止了。菲利普看着眼前的前辈,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他下定决心,离开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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