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名大剂量烂片服用者…
每到年底,总能列出一份国产烂片名单,又臭又长,恨不得让豆瓣推出负分系统。
打动人的、有回响的、酱香型的银幕时刻,其实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比如《出走的决心》。
被家庭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李红,毅然决然扔掉丈夫的ETC,在中年追逐错过的人生…
比如《我们一起摇太阳》。
身患绝症的年轻人,因为看不到未来,只能用一句“你是很好的人”代替“我爱你”…
尤其是现实主义题材。
一次次掉入迎合中产趣味的漩涡,流淌着精明的投机感,看不到真实的社会困境和具体的人,渐渐背弃普罗大众。
明明集聚了群体情绪,却不打动人。
国产现实主义电影病在哪儿?
最近,一部冷门的伊朗电影引起了中国观众的共鸣,颇受好评。
或许,我们能从中寻得一些答案——
《风的气息》
故事发生在伊朗西南部的一个小山村。
这里阳光充沛、山川壮丽,却被现代文明久久遗忘,世世代代无力破除命运的贫困诅咒。
一对残障父子生活在此,相依为命。
父亲的双腿先天畸形,如同海豹的尾巴,平时只能依靠双臂的支撑艰难行走。
远远看去,像是在陆地上游泳的人。
儿子尚未成年,瘫痪在床。
吃喝拉撒全部要依赖残障父亲的照料。
每天,男人都会独自爬上峭壁,在一根简易绳索的牵引下冒死采摘草药。
再以低廉的价格,将草药卖给有需要的人。
这是父子俩唯一的收入来源…
有一天,家里突然停电,男人焦急地走了好久才借到手机,向当地的电力部门求助。
维修工来到男人家中,发现里里外外只有一件电器——瘫痪男孩的防褥疮床垫。
经过排查,维修工确定是变压器出了故障。
但,由于零部件短缺,不能马上修好变压器,少说也得等上十天半个月。
另一边,电力部门的态度,处处表露着对这个畸零家庭的忽视,根本不上心。
看着眼前的苦命父子,维修工决定另寻他法…
《风的气息》由哈迪·默哈黑自编自导自演。
哈迪执导的剧情长片《长生不死》(2015)曾获得第20届釜山国际电影节的“新浪潮奖”。
《长生不死》海报
该片与《神圣无花果之种》《无熊之境》《金币灰黄》这类火力全开的伊朗电影不同,它呈现的是伊朗社会的另一个面相:底层中的底层。
它所传递的情感不受意识形态限制,更具有普世价值,有人称其为伊朗版《隐入尘烟》,目前豆瓣评分8.1,冷门但极其动人。
全片没有刻意上价值,更没有苦难歌颂。
导演将镜头拉远,用大量平实自然的远距离平视,观察故土正在发生的底层故事,关注日复一日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群。
一件小事——寻找变压器零部件,被拉长延展,用以散文诗般隽永的笔触,描绘出一幅底层围炉取暖的乡村图景…
在《风的气息》中,每一个身处底层、物质匮乏的村民,都在传递从内心深处涌出的良善。
残障父亲向村里的老人借手机,对方没有,离开时他顺手帮老人穿针引线,老人又将缝补好的袜子交给另一位老人…
维修工去一个遥远的村落拆卸零件,却发现找错了地方,回程时搀扶着一位盲人涉过溪流,并载着对方去赴心上人的约会…
发现电力部门懈怠后,维修工请了半天假,自费租车、租发电机、购买变压器零部件,再次点亮残障父子的黑夜。
他想给瘫痪在床的男孩更换一款更舒适的防褥疮床垫,银行卡的余额却不允许,于是他开车到牧民朋友的家里,借了一只羊换钱。
半路上,车子熄火,一位骑驴老汉停下脚步,帮助维修工解决了麻烦,维修工又将买来的床垫送到残障父子家里…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煽情的镜头,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像是贫瘠的土地之上冒出的绿芽。
说实话,这部电影看得我心生惭愧。
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有着肥沃的创作土壤,但震颤人心的现实主义电影却几近绝迹。
于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回归老片,感叹其尺度,映照当下的社会现实。
比如《天狗》《三峡好人》《钢的琴》《万箭穿心》《我不是药神》…
《天狗》《三峡好人》《钢的琴》
《万箭穿心》《我不是药神》
现实主义,是中国电影最优良的品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上世纪30年代的左翼电影。
那是一段被人们遗忘的银幕历史。
如若不是电影从业者,很难认识到它对于中国电影产生的进步意义。
在左翼电影之前,中国电影是“鸳鸯蝴蝶派”的天下,男欢女爱、神神怪怪占据着大银幕。
当有识之士意识到电影具有宣传教育功能,银幕之上便开始涌现反映阶级矛盾、揭露社会黑暗面、反帝反封建、争取妇女权利的故事。
比如,上映于1934年,由吴永刚执导、阮玲玉主演的默片《神女》,讲述了一位孤苦无依的母亲为了养育孩子,不惜沦为娼妓。
一边是流氓日复一日的剥削欺凌,一边是学生家长联合抗议“妓女之子”就读,母亲最终被逼上绝路,失手杀死流氓之后锒铛入狱…
比如,上映于1933年,由沈西苓执导、夏衍编剧、赵丹主演的《上海二十四小时》。
这部电影全网无片源,但光是品读剧本就能感受到它的精彩程度。
某外资纱厂里,一名童工被轧伤,昏死在血泊里,纱厂买办竟把此事归为工人不小心,继续过着糜烂的生活。
受伤童工的家人最后只拿到五六块钱,而买办太太光是给宠物狗看病就花了三十块大洋…
《上海二十四小时》剧照
剧本最后一页写着:上海永远是那么热闹、灿烂、辉煌。可是黄浦江里天天有被抛弃的垃圾,贫民窟里也天天有被榨干的人渣。
提及中国电影的巅峰时期。
我们会想到1994年,那一年有《活着》《阳光灿烂的日子》《重庆森林》…
《活着》
《阳光灿烂的日子》
《重庆森林》
我们还会想到2000年,那一年有《花样年华》《一一》《鬼子来了》…
《花样年华》
《一一》
《鬼子来了》
但,中国电影真正意义上的黄金年代,其实是1933年,那一年因产出大量优秀的左翼电影而被人们称为“中国电影年”。
比如《三个摩登女郎》《狂流》《天明》《都会的早晨》《女性的呐喊》《城市之夜》《脂粉市场》《姊妹花》《渔光曲》《母性之光》…
《三个摩登女郎》《狂流》《天明》《都会的早晨》《女性的呐喊》
《城市之夜》《脂粉市场》《姊妹花》《渔光曲》《母性之光》
这批左翼电影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和社会责任感,与当时的商业电影截然不同,在解放民众思想、推动社会进步等方面有重要意义。
如今,左翼电影已成为教科书上的名词,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不断从国产片的血脉里流失。
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从国产片里看不到一个有“活人感”的打工人或穷人,反倒是那些既得利益者,被刻画得完美无瑕。
比如,我们每天都会接触的外卖员。
这个庞大的群体有非常宽的创作空间,比如过渡劳动的形式、平台算法对外卖员的压榨剥削、“单王”背负的生活重压和面临的健康风险、外卖员的各项保障…
但今年上映的聚焦外卖员群体的电影,还停留在“看见”的层面,模糊重点,隔靴搔痒,评分并不好看。
从前的电影院,是普罗大众接收时代信息的地方,而现在的电影院…
毛尖教授说:娱乐圈应该再有一场“左翼运动”,刷新一下当代影星的精神面貌。
当年的左翼运动,除了给中国电影注入新活力,其实还让整个影视圈更加健康化。
演员的自我认同和职业素质都有了提高,“戏子”身份被抛弃,艺术追求成为主流。
对照当下的内娱,显然是倒流状态。
“208万”“九漏鱼”“综艺咖”层出不穷,劣币驱逐良币,致使行业生态乌烟瘴气,一步步陷入恶性循环。
表演和搞笑越走越近,离艺术越来越远…
最近刷到一段视频,颇有感触。
2000年,多伦多国际电影节的一场媒体见面会上,外国记者就电影《花样年华》涉及的历史背景向主演张曼玉发出“挖坑式”提问。
张曼玉见招拆招,从容回答道:这部电影只是关于社会、世界、自我,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我不认为他(导演王家卫)指向任何政治的东西,只是发生的事件正好是那时,如果不是这个,那就可能是另外的新闻。电影一直像个显微镜,看着世界上这两点尘埃,在显微镜下这两个人可以很重要,但在历史上却没有意义。到影片结尾处,他拉远镜头,告诉我们世界很大,还有其他事情发生,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很个人很渺小…
我知道,用张曼玉举例不太恰当。
有杀鸡焉用牛刀之感。
但事实是,即便是饱受赞誉的某内娱大花,也常常头脑空空,对主演的作品毫无理解力、阐述力。
甚至,连中国内地电影三大奖都说不囫囵…
对一名演员来说,再高的票房、再大的荣誉、再长虹的收视都掩盖不住大脑的贫瘠。
试想,饰演一名知识分子,却字迹潦草、满是纰漏,如何让观众相信角色?
内娱苦烂片、烂剧、烂表演久矣。
我们迫切需要一场,当代“左翼运动”…
最后,说回电影吧。
对于现实主义国产片的凋零,网上的主流论调是,一股脑怪审查。
但其实,除了创作空间,还有很多影响因素,比如市场、资本、观影氛围…
上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时期也有审查,并且处于一个高压的政治文化氛围之下,中国电影依然倔强地开出了一片花海。
瞿秋白曾说:在资本家手里搞电影,只能在条件许可下,一有机会就塞一点进步的思想进去。
燎原之火正是这样燃起来的。
现实主义电影对中国社会依然重要,它流失的优良品质对中国电影依然重要。
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说——
我们朝向弱者的认同,不仅是为了赢得自我的抚慰,是对自身处境的反思,更是我们尝试去改变造成这些问题和苦难的现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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