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意大利艺术家Roberto Kusterle作品
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与此相反,规训社会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应当”所统治。生产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时,“应当”就被迅速地边缘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能够”代替了“应当”。对动机、倡议和项目的追求远远比虔敬、命令及其带来的剥削更有效。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他无须臣服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因而是自由的劳动主体,但这并非真正的自由,因为他将自己分解为无数自由的零部件,然后向内剥削自己。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正如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自我剥削比剥削他人的效率更高,因为前者带来一种类似自由的感觉,或因这种剥削可以脱离被统治的前提而实现。
福柯指出,新自由主义的经济人无法适应规训社会,创业者不再是对某人、某机构言听计从的主体。但他隐藏了另外一个事实:创业者并非自由。自由仅仅存在于臆测之中,事实上人们是在剥削自己。福柯对新自由主义的立场是绝对肯定的、毫无批判的。他认为,一个新自由主义的政权,是一个“最小的国家系统”,是“自由的管家”,使得自由得以存在于市民社会中。他完全忽略了对“自由”的新自由主义定义也具有强制性、约束性的框架。他将其称为“通往自由道路的自由”:“我会提供给你通往自由道路的条件。我会努力使你具有获得自由的自由。”对自由的新自由主义定义如同那个悖论式的祈使句“请自由吧!”,使劳动主体陷入压抑,精疲力竭。尽管福柯的“自我伦理学”驳斥了当时的反动政权,即对他者剥削的统治形式,却忽视了自由本身的强权特征,这也是发生自我剥削的基础。
“你能”二字带来的强大压力,通常可以毁灭一个劳动主体。强迫自我不断更新,看上去像是对自由的实践,事实上却使主体忽视了它的强迫性。“你能够”甚至比“你应当”更具强迫性,自我强迫比强迫他人能带来更明显的效果,因为自己不可能反抗自己的意志。新自由主义的政权将这一强迫性巧妙地隐藏在表面的个人自由之下。个体不再将自己视为言听计从的主体(Subjekt,subject to),而是视为可以面向未来规划的项目。这就是它的狡猾之处:谁失败了,谁就应该自负其责,不应该将责任推给任何人。没有任何申辩或赎罪的可能性,紧接而来的不只是责任危机,还包括奖赏危机。
责任和奖赏的前提条件是他者的存在。与他者缺乏联系,则会导致责任危机和奖赏危机。与广泛传播的一种推论(例如瓦尔特·本雅明)相反,这些危机清楚地表明,资本主义不是宗教。因为所有的宗教都通过犯罪和赎罪来发挥效用。资本主义是“举债”的,不存在“欠债者”免除“还债”责任的可能性。无法赎罪、无法免责,也是工作主体抑郁的原因。抑郁症和工作倦怠(Burnout)共同造成了无法挽救的“能力”危机——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无力支付”行为。
爱欲是一种超越了工作绩效和能力的、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情态动词就是承认“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体验的一个建构性条件就是一个人在“他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者身上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性,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不可以被转化为“能力”的特性。追求“能力”的绝对化将毁灭“他者”的存在,而与他者发生关联的前提恰恰是某种“无能为力”。只有承认“无能为力”,他者才会出现:“我们应该把对他者的爱欲描绘成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败吗?如果我们用惯常的定义去描述这一术语——比如爱是‘可把握’‘可占有’‘可辨识’的,那答案是‘应该’。因为爱欲中确实无可占有,无可把握,无可辨识。如果一个人声称他占有、把握和认清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不是那个‘他者’。占有、把握和辨识都是‘能力’的近义词。”
今天,爱被简化成了性,完全屈服于强制的绩效与产出。性是绩效。性感是可以持续增加的资本。具有展示价值的身体等同于一件商品。他者则是性唤起的对象。不具备“异质性”的他者,不能为人所爱,只能供人消费。因此,如果他者作为诸多性行为对象的其中之一被碎片化,他便不具备哲学意义上的人格(Person)。性是没有人格的。
如果将他者视为性对象,“原始距离”也会随之消弭。马丁·布伯将“原始距离”视为“人之为人”的原则,认为它是可以唤起性兴奋的、超越感官直觉的前提。“原始距离”可以避免将他者转化为一个客观对象,避免将其物化为“它”。我们把作为性对象的他者不再唤作“你”,因为与他并无实质性的关系。“原始距离”可催生出感官直觉的仪式感(Anstand),使“异质性”从他者身上解放出来,因而跟自己保持距离,这才使得“你”这个称谓有了用武之地。对于一个性对象,你只需呼来喝去,而无须指名道姓。性对象是没有所谓“脸孔”的,因为“脸孔”对于制造距离、体现他者的“异质性”至关重要。如今,体面、正直等设定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品质正在从当代人身上日渐消亡,体验他者身上“异质性”的能力也就随之消亡了。
今天,我们借助数字媒体,努力将遥远的他者尽可能地拉近距离,甚至可能实现零距离。“近距离”依然意味着保持距离,而“零距离”却是将这份距离感彻底毁掉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近距离”反而变成了大家心中具有消极意味的“距离感”。当今社会,对“距离感”赶尽杀绝的行为大行其道,因为“距离感”是消极的、会制造紧张气氛和压力的。零距离因而成为积极的、肯定的结果。然而,消极面往往是一个事物得以诉诸积极面的、可以活跃存在的基础。单纯的积极面是缺乏生命力的。
如今,爱被当成一种享受的形式被积极化了。首先,它必须制造出愉悦感受,不应有情节、有故事或者带有戏剧性,而应该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感情和刺激。它必须免于受到伤害、攻击、打击等负面行为的影响。爱的消退本身已经是相当消极的事情了。但这些消极面其实是爱的本质的一部分:“爱不是一种可能性,它并不基于我们的努力和积极态度而存在,它可以没来由地打击我们,伤害我们。”然而,在这个被绩效和能力统治的社会,一切必须具备可能性、积极性和项目化的特点,无法接受爱所带来的伤害和磨难。
绩效原则已经统御了当今社会的所有生活领域,包括爱和性。正因如此,畅销小说《五十度灰》(Shades of Grey)里的女主人公才会惊讶于她的伴侣对于关系的要求如同“招聘广告,划定了固定的工作时间、清晰完整的任务设置和严苛明确的管理办法,以确保工作绩效和质量”。绩效原则不能姑息无度、无节制,以及越界犯规所带来的负面性。因此,在他们签订的“协议”里,顺从的一方即“奴”,有义务满足相应的条件,比如规律的运动、健康的饮食和充足的睡眠。除了必要的水果之外,“奴”甚至被禁止在正餐之间进食。“奴”不得过量饮酒,不得抽烟,不得吸食毒品,也不能将自身置于任何不必要的危险中。甚至性生活也必须以身体的健康状况为前提,一切指向负面的行为都被禁止。那张长长的协议条款清单甚至包括了排泄物的使用,所有象征性或者实际上的污秽一并被排除在外。女主人公肩负着“在任何时刻必须保持清洁,使用剃刀或蜜蜡清除体毛”的义务。小说中描述的SM操作方法是这种性关系的另一种反映。一切有僭越、违背意图的行为都被禁止,被打上巴塔耶“性禁忌”的记号。参与SM的女性不得违背事先在协议中商定的“硬限制”,所谓的“安全词令”(Safewords)只是为了确保她不会遭受过度的、无节制的强求。对形容词“可口”一词的频繁使用也体现了一种强制的迎合意味,将所有行为转化为一种享受和消费模式。因此,《五十度灰》甚至使用了“可口的刑罚”一词。在“积极世界”中,只有可消费的事物被允许存在,疼痛也必须以被享受的方式存在。黑格尔所说的“痛苦”中包含的否定性或消极面是不存在的。
可支配的“当下”就是充满同质化的世俗。相反,未来是不可预期的、绝对充满惊喜的。与未来的关系形同与“他者”的关系,是无法用同类世界的语言来描述的。如今的“未来”拒绝一切来自“他者”世界的否定性,被视作更好的现在,将一切灾难排除在外。对现有事物的罗列归类意味着消灭“过去”。通过可复制的现在,“过去”摆脱了无法挽回的否定性。记忆不仅仅是恢复已有事物的器官,它还会持续地改变它们。这是一个不断向前推进的、活跃的、叙事性的过程。数据存储器与记忆不同,是一个将所存储事物的生命力完全剥夺的技术媒介,而记忆是超越时间的。因此,我们拥有的是一个绝对意义的“当下”,它抹杀了时间的瞬间性和片段性,将有时有刻转化为无时无刻,时间只是单纯的叠加,不再受情景和情境所限,如同时钟嘀嗒嘀嗒,周而复始,不受万物驱使,每一瞬间都为这一秒的嘀嗒让路。
情欲是与“他者”的缺席分不开的。缺席的不是“空虚”,而是“可见的未来”。因为未来是属于“他者”的时间。将“当下”绝对化意味着将时间同质化,使他者始终具有可支配性。因此,列维纳斯将爱抚和肉欲都视为情欲的投射。他者的缺席对于两者至关重要。爱抚是“与会随时逃遁之物的游戏”,是对那些一刻不停地向未来遁去之物的追求。在列维纳斯看来,情欲是由欲成未成、欲来未来之物所滋养的。他者在全部感官的集合体中的缺席对于肉欲的张力和激烈程度至关重要。当今社会的“爱情”无非代表着需求、满足和享用,跟他者的存在与否并无关联。作为搜索和消费机器的当今社会,已经将所有与他者相适应的需求抹去,世界上不存在不能被发现、攫取和消费的事物。情欲被“脸孔”唤醒,这既提醒了他者的存在,同时又是对他者的否定。他使用的“脸孔”(Antlitz)一词与普通意义的“脸”(face)完全相反,它是一种以色情意味被赤裸裸地展出的,完全可见、可消费的商品。
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尽管避免触及疯癫和狂迷等极端状况,却透彻地指出了“他者”的重要性。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atopische Ander-sheit),在当今这个越来越自恋的社会濒临灭绝。此外,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反对将他者物化和商品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消灭了绝对他性,使一切臣服于消费社会。但爱欲体现的是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而非资本主义的物物交换关系,因此不可能出现收支平衡的状况。
文章来源:选自韩炳哲《爱欲之死》,译者:宋娀,转自现实以上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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