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乾八年(1172)深秋,滁州奠枕楼成。辛弃疾兴步登楼北望,他看见了走近淮河的自己。
立马淮河北岸,背后的风很硬,脚下的冰也很硬。南面春的气息悠悠,虽然很弱,辛弃疾还是感受到了,他屹然催马向前,渡过淮河。在楚州(今淮安),他和随从稍作打尖,便直奔建康(今南京)。绍兴三十二年(1162)正月十八,辛弃疾到达建康。
上一年九月,金主完颜亮渡过淮河大举南侵,想从采石渡江,遭遇南宋将领虞允文阻杀,惨败后转往扬州。金的辽阳留守完颜雍乘机自立为帝,进据燕京。
身在扬州的完颜亮,置后方的混乱于不顾,限令大军3日内必须渡江。取胜无望的兵将被逼哗变,杀死完颜亮,并派人去南宋议和,大军撤离扬州。
这一年,中原义军突起,气势如虹,泗州、陈州、顺昌、邓州等地被起义军占领。21岁的辛弃疾也聚集了两千人,加入耿京领导的山东河北忠义军。由于他少有文名,耿京令他担任掌书记。完颜雍在燕京站稳脚跟后,一面安抚百姓,大赦天下,瓦解义军;一面征调大军,各个击破,剿杀义军。中原的一些义军,随即溃败。耿京所部,面临形势严峻。辛弃疾献计耿京,应当归附南宋朝廷,改编为南宋朝廷的正规军,以便长期抗金。这才有了绍兴三十二年早春的建康之行。
宋高宗赵构因为前方督师,此时依然住在建康,他接见了辛弃疾,同意接纳义军南归,并授予耿京“检校少保”的官衔,还正式任命他为太平军节度使。辛弃疾等人也都一并给予官衔。前途一片光明,辛弃疾彻夜北返。走到海州(今东海县),有消息传来,耿京已被手下叛将张安国所杀,忠义军溃散。辛弃疾怒火熊熊,当即组织50人,闯过几万人的敌营,来到济州(今济宁),把叛徒张安国擒获,并振臂高呼:大宋的十万军马就要杀来,大家快快起义反正。驻军中原本很多是耿京部下,一万余人当即起而反正。辛弃疾带着他们,押着叛徒,杀开一条血路,渡过淮河,一路南向,直达建康。这一次往返,辛弃疾有没有路过滁州,已无法考证,但他领略了淮南山水,目睹了遍地疮痍。叛徒张安国最后被押到杭州,审判后斩首。许多年后,辛弃疾“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词句,就是回忆这段峥嵘岁月的。
辛弃疾惊人的勇敢和果断,使他名重一时。高宗赵构任命他为江阴签判,从此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这时他才23岁,可谓少年得志,意气奋发。而令辛弃疾想不到的是,做了36年皇帝的赵构却感到厌倦了。到了五月,他传位给过继儿子赵昚。
赵昚是为孝宗,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在即位后的第二个月,即颁布手谕,召主战派老将张浚入朝任枢密使,共商恢复河山的大计。他并且接受史浩的建议,下诏为名将岳飞冤狱平反,追复其原官,赦还岳飞被流放的家属。除此之外,赵昚还逐渐开始为被贬谪和罢免的主战派大臣平反复官。他重用主战派,积极备战,改变了赵构在位时对金的屈服政策。辛弃疾眼睛为之一亮。
张浚主张立刻北伐,身为宰相的史浩则认为,张浚虽有中兴之心,却无中兴之才,可谓志大才疏,仓促出兵必不能胜。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兵南侵,淮南涂炭,至今尚未恢复。现在南宋又兵弱将庸,主动出兵是冒险之举,固守淮河以南,恢复淮南,卧薪尝胆,静观金人之变,再决定是否北伐。年轻气盛的辛弃疾上书张浚,根据自己对局势的分析,建议对金人要分兵攻击。张浚回复“某只受一方之命,此事恐不能主之。”隆兴元年(1163)四月,赵昚绕过三省与枢密院,直接向张浚和诸将下达了北伐的诏令。五月,张浚都督江淮军马渡淮北伐,派濠州(今凤阳)李显忠出击,先后收复了灵璧、虹县(今泗县)、泗州(今盱眙县东北)等地,继而又攻占了宿州。接着赵昚任命李显忠为淮南京东河北招讨使,邵宏渊为副使。但邵耻居李下,向张浚表示拒绝接受李显忠的节制。而张浚则迁就了邵宏渊的要求。之后李显忠与邵宏渊在宿州府库赏赐的问题上产生纠纷,当时南宋军队都是吃饱拿足的骄兵悍将,一经挑唆,人心立刻浮动。
金军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亲自率兵来攻,先被李显忠击退,后又调兵前来。但此时的邵宏渊按兵不动,还企图动摇军心,有些参战的将领还带兵临阵脱逃。李显忠孤军奋战,一木难支,只好趁着夜色撤离宿州。金军乘势掩杀,宋军在符离(今宿州符离集)大败,士兵和丁夫等13万人蹂践饥困,死伤无数。兵器粮草全部丢弃,若干年来所积累的军需物资均为敌所虏,北伐惨遭失败。
隆兴二年(1164),金世宗为了达到“以战促和”的目的,发兵南下,先后攻占楚州(今江苏淮安)、濠州、滁州等地,并准备渡江南下。这一年,张浚病逝。在这种情况下,赵昚同意议和,十一月“遣国信所大通事王抃持周葵书如金帅府,请正皇帝号,为叔侄之国;”双方签订协议,改“岁贡”称“岁币”,并将“绍兴和议”商议的银、绢各减5万,为20万两、匹;宋割唐(今唐河)、邓(今邓州东)、海、泗四州外,再割商(今商县)、秦(今天水)二州与金。这就是历史上的“隆兴和议”。隆兴和议之后,宋、金两国维持了40多年的和平。
“绍兴和议”中规定,宋金双方以淮水中流为界,在此以后,江淮之间便成了南宋北部的“极边”。赵构在位期间,南宋朝廷一直是卖国集团当权,因而不是在这一“极边”加强其军事防卫实力,却反而把它看作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地带,一心只是要靠长江天险作为天然的屏障。由于宋廷不把淮水作为一道必须严守的防线,淮南地区便经常成为宋金交战的场所,任金军人马蹂躏和践踏。据史料记载:自高宗建炎元年(1127)到孝宗隆兴二年的38年间,金人7次大规模渡淮入侵,两淮之间饱受战争的苦难。这地区的人民越来越多地向外地逃亡,遂致农田大量荒芜,民户疏疏落落。张浚北伐符离溃败后,宋廷又陷入低沉消极的气氛中,对于淮南地区,更是缺乏经略。
辛弃疾几次往返于淮南东西两路之地,这一地区的民物萧条和防守力量的薄弱情况,他都看的十分清楚。他认为朝廷自愿把淮南之地供作战场,是绝对失策的事情。为此,他在其后的一系列奏论当中,多次谈到经略淮南问题。
符离之战后,辛弃疾写成论文十篇,对宋金对立形势和军事斗争的前途作了详细而具体的分析。这就是《美芹十论》。《美芹十论》于乾道元年(1165)呈送朝廷,他想以此来重新唤起孝宗赵昚北伐意志和必胜信念。论文的前3篇,论证了金国外强中干的情况,认为它不但不可怕,而且还有“离合之衅”可乘。论文的后7篇,就南宋方面如何充实其实力,从事作战的准备,以便能抓紧时机完成恢复大业等事提出了意见,并作了具体规划。在《守淮·第五》《屯田·第六》中,针对符离之战后淮南的凋敝,他主张守江不能丧淮。纵观中国历代地方政权,其中不乏以江南为根基的南方政权。单是以建康(南京)为都城的就有7个,三国时的孙吴、东晋,以及之后南朝的宋、齐、梁、陈四国和南唐。这些南方政权都是以长江为屏障,与北方政权划江而治。可是单单守着长江,无法挡住北方政权的进攻。起码要占据长江以北的淮河两岸,也就是军事战略上所说的“守江必守淮”,只有江淮一体,才能够形成纵深防御,单是一条线的长江防线是远远不够的。“夫守江而丧淮,吴、陈、南唐之事可见也”(《守淮·第五》)。辛弃疾主张把从北方归来的军民安置在两淮,家给百亩,并给以室庐、器具、种粮和杂畜,分为保伍,加以训练,无事时是力田的农民,有事时便成了抗敌的兵将。这样,淮南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就可以大大地争强了,就能够形成纵深防御。守可以屏卫江南,攻可以出兵中原。
乾道六年(1170),辛弃疾又向曾在采石大战中获胜的宰相虞允文上呈《九议》,讲述了“恢复大义”的9项建议。在谈到对敌斗争的军事手段的同时,强调为求国家的财力足以供应旷日持久的用兵之费,在未战之先必须“惜费用”“ 宽民力”,把一切与恢复之事不相干的费用和工役全都减免,把人力和物力集中使用在恢复工作上,到十分必要时再取之于民,这样才不至于弄到“事方集而财已竭,财已竭而民不堪”的地步了。
《九议》没有任何结果,辛弃疾依然不气馁,又接连两次向朝廷上了《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议练民兵守淮疏》,强调说明淮南之地的战略地位。
在第一封奏疏中,辛弃疾提出,要想求得长江流域的安全,必须严守淮南。他以古人常用的常山之蛇的典故为比喻,以为淮东是蛇首,淮西是蛇尾,淮中是蛇身,因而建议“当取淮之地而三分之,建为三大镇,择沈鸷有谋,文武兼备之人,假以岁月、宽其绳墨以守之,而居中者得节制东西二镇。”宋史专家邓广铭教授指出:“淮中军镇应设置何地,在辛弃疾的奏疏中虽未明确指出,但就其全疏文意推考,知道他是主张把它设置在滁州的。”因为“淮南的滁州,介居于淮西军事重镇庐州(今合肥)和淮东军事重镇楚州、扬州之间。滁州城的西北有清流山,山上的清流关当众山之缺口,扼江淮之冲途,是五代末期赵匡胤大破南唐军队之地。其东境的瓦梁堰,就是三国时候吴人筑垒以拒魏兵的地方。”辛弃疾在奏疏上说 :“虏骑之来也,常先以精骑由濠梁破滁州,然后淮东之兵方敢入寇;其去也,唯滁之兵为最后。由此观之,自古及今,南兵之守淮,北兵之攻淮,未尝不先以精兵断其中也。”因此,邓广铭推断辛弃疾提出把淮中军镇设在滁州应当是科学的。
在第二封奏疏中,辛弃疾提出,守淮必须依靠民兵。因为淮南必须以重兵防守是肯定的,但以淮南的民物萧条的现状而论,包括滁州,如果在那里屯驻大量的正规军,则“财用之所资给,衣食之所办具”,都是无能为力的。因而,最妥善的办法是:把淮南当地民户中的壮丁十万人武装起来,加以训练,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仍使其各居本土,营制生业;遇到紧急情况,即由各军镇长官分别调集,把“老弱、妻子、牛畜、资粮聚之城内”,“使两淮之民仓卒之际不致流离奔窜,徒转徙沟壑就毙而己也。”对壮丁们则授以器甲,令于本地区各险要地方分据营寨,“与虏骑互相出没,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这样便可牵制敌人的极大力量。正规军出乘其后,不论要战要守全可主动地加以抉择,而淮南民众也可以不至流离奔窜,专以逃避敌人为事了。
在南宋一般当国者的心目中,早已把滁州认作荒僻的“极边”,认为是弃之不足惜的地方,几年前辛弃疾上奏时,没有人肯把辛弃疾的建议认真加以考虑。在南宋一般官绅士大夫们的心目中,也同样没有人和辛弃疾具有相同的见地,他们只是把滁州当做敌骑可以随时到来的地方,是最缺乏安全保障的地方,因而没有人肯活动那地方的官缺。谁被派做那里的地方官,谁便认为自己倒了霉。
这种情况之下,乾道八年(1172)的春天,在杭州任司农寺主簿的辛弃疾被派做滁州的知州了。南宋朝廷之所以把辛弃疾派往滁州,是因为他在先前曾经条陈过滁州在军事上的重要性,还是因为他几年来表现出具有用兵守边之才,特地派他去发挥他的才具,实现他的抱负的,均不可考。但辛弃疾欣然而至。他仍然怀着满腔热血,带着他驱逐外侮、恢复失地的抱负,到这个被官场鄙弃的地方去找一个施展的机会。
当然,这个任命对于辛弃疾的仕途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因为他来到南宋以后,第一次当上了一个地方的主官。而且这个任命还带有一种破格提拔的意思。因为辛弃疾这个时候官阶比较低,只是一个从八品的级别。按照规定,像他这种官阶、这个级别的官员去当一个州的行政长官的时候,实际上是不能够叫做“知某州”的,只能称作“权发遣某州”,也就是论资排辈他不够格去当这个州的主官,但是他有才干,于是就暂时派他去主持这个州的军政民事。
绍兴三十一年和隆兴元年宋金的两次战争中,滁州所受到的战争的破坏都是空前的。历任的地方官没有人在恢复市井民生上做过努力。从乾道四年(1168)到乾道七年(1171)前后4年之内,滁州又相继遭到水旱之灾。所以辛弃疾来到滁州以后,尽管早有心里(理)准备,但是他在滁州看到的景象还是令他大吃一惊。原来的城郭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居民们住在瓦砾场上搭起的茅棚里,大风一吹就有垮塌的危险。市面百业萧条,根本看不到商人和旅客,居民都养不起鸡豚。韦应物所吟咏过的“滁州西涧”,碧水穿城依旧,但两岸衰草萋萋。
辛弃疾目睹此情此景,决定“宽征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具体实施他曾经设想的经略淮南理念。他首先从减轻滁州地区民众的负担着手来进行恢复工作。滁州在近十年虽然接二连三地遭到兵祸和天灾,但朝廷对这里民众的租赋,却和太平年代、太平地区一样的征收。居民如果在本年内无力如数缴纳,便把所欠数目并入下一年的赋税合并督催。辛弃疾到任之初,检查了一下州民欠缴租赋的账目,一共是580万有余。他上奏朝廷,请求把这些欠款全部豁免。经他再三陈情,终于得到朝廷的同意。
辛弃疾到任之初的滁州是萧索的,但天顺人意,从开春起,就风调雨顺,是丰年之兆。他在这里所看到的民众,就如同欧阳修《丰乐亭记》中所云:“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他们勤于治生,乐于稼穑,吃苦耐劳,渴望安宁。据周孚《滁州奠枕楼记》记载:与战乱之前相较,滁州只有十分之四的人户,因而存在着大量的荒地。
辛弃疾通过发放贷款、帮助修建房屋等措施,把流亡的民户招徕,使其各安本业。对于从金国境内逃出、流散在淮南各地区的民户,依照古代屯田的办法,分拨给他们土地、农具、杂畜、种粮,使其向滁州集中,平时耕垦,农闲时则对壮丁加以教练,编组为民兵。很快,滁州流亡的农户大量归来。其他的一些流民也纷纷来到滁州落户。辛弃疾将他们组织起来,屯田、军训两不误。夏粮秋禾都获得了丰收,一年前的萧索之气一扫而光。这一点,他能够媲美北宋先贤欧阳修,“小邦为政期年,粗若有成”。
百姓归来了,城防巩固了,接着就要恢复市井繁荣,这样才能更多地聚集人气。辛弃疾设法招引商人到滁州去营业。他减免商贩们应向政府交纳的税额十分之七。商贩们都闻风而来,因此在短期之内,征得的商税数目超出数倍。辛弃疾利用源源不断的税收来烧造砖瓦,采伐木材,雇佣工匠,在一片瓦砾的西涧河北岸建造邸店和客舍,使商贩们各有定处,过境商旅也都有暂时的归宿。他把这一新建的市场命名为繁雄馆。“自是流逋四来,商旅毕集,人情愉愉,上下绥泰,乐生兴事,民用富庶。”崔敦礼在《代严子文滁州奠枕楼记》中欣喜地说。
在繁雄馆上,辛弃疾又修建了一座楼,取名为奠枕楼。“奠枕”者,安枕也,表达了滁州人渴望天下太平,高枕无忧享受生活的愿望。此楼就是供滁州人在闲暇时候登临赏览的。楼成之日,辛弃疾专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落成典礼,登楼举杯痛饮,和百姓一起庆贺滁州的复兴。有不少名士和朋友也前来作文赋诗庆贺,友人周孚写了一篇《滁州奠枕楼记》记叙建楼始未;远在两千里外的文章大家崔敦礼应辛弃疾友人之邀也写了一篇《滁州奠枕楼记》,以文会友。席间,幕僚李清宇填了一首《声声慢》,描绘奠枕楼,辛弃疾读罢,一下搅动了文思,他当场唱和,写下《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归游。
词的上片从“征埃成阵”到“浪涌云浮”这几句,给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在滁州的道路上,人来车往,尘土一阵接着一阵,滚滚飞扬,那些商人、旅客碰面以后,都说起曾经是一片废墟的滁州城里,就好像是凭空变化出了一座高楼。他们指点着奠枕楼高处屋檐边上像牙齿一样翘出的部分,看着云涛在那里翻滚浮动,不由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下面写辛弃疾就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以主人公的姿态出场了。他站在楼上,想到今年到处都是太平景象,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能够罢除已淮河中线为界的耻辱,秋天的时候不用派兵加强淮河沿线的防备,这个地方不再面临战争的威胁。这个滁州的父母官靠着栏杆,意气风发四处眺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东南方向(也就是南宋的都城临安所在的方向)的美好气象,以及西北方向被金人所占领的中原神州大地,一时全部收进了眼底。“西北神州”一语,由喜转忧,引出下片词。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这几句中的“怀嵩人”,是指唐代的宰相李德裕。李德裕曾经被贬到滁州当刺史。在滁州,他也建了一座楼,取名叫做怀嵩楼。“怀嵩”就是怀念东都洛阳附近的嵩山,表示他想要回归中原故乡的意愿,后来他也终于离开滁州北归。辛弃疾登楼眺望时,想起了古人的事迹。那位在滁州建了一座怀嵩楼的李德裕已经离开很久了,我呢,虽说也建了一座奠枕楼,却仍然待在这个处于楚地之尾吴地之头的滁州,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中原?这位老先生如果地下有知,肯定是会笑话我了。“笑”字中透露出来的其实是十年南归却难酬北伐壮志的内心隐痛。
“看取”以下,将从“西北神州”开始的由喜转忧的情绪又宕开来,辛弃疾虽然觉得古人可能会笑话自己,但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路上车马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士兵们也毫不懈怠地持械巡逻,他的心里还是很为自己的政绩得意,因此接下来说:“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从此以后,我可以轻松点儿了,可以安排点喝酒、写诗这样的赏心乐事干干了。最后,辛弃疾提出了他的期望:“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华胥梦”出自《列子·黄帝》:黄帝睡觉,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叫华胥氏的国家。那个国家没有长辈,也没有老师去训导别人,民众也没有什么贪欲,一切都是顺其自然,非常地安宁和谐。辛弃疾希望滁州在自己的治理下,能够像传说中的华胥氏国一样,年年都是这样的自然安宁,充满生机。
新年来了,正月初三,大雪飞扬。两天后,滁州南面江浦县的友人燕某良、陈驰弼、戴居仁、丁俊等人来滁。大家借着瑞雪清光,兴致勃勃登上银装素裹的琅琊山,游览之后,泼墨题字,命人勒石以记。这方石刻,位于琅琊山无梁殿西清风亭后,长180厘米,高100厘米,内容仅仅叙述游山时间及江浦来游者的姓名等,字虽不多,但镌字楷体隶味,逸趣自然,有东魏元象元年所刻“僧愍造象”的风姿,昂然之气扑人眉宇,称得上书法石刻中的逸品。
辛弃疾这一次踏雪登山留下摩崖石刻,虽不是豪放的词章,但此举无疑是反映了他此时愉悦爽朗的心情。此时的南宋朝廷,除了辛弃疾,还有许多仁人志士在立志要光复中原,雪耻复仇。这一年年初,已年过花甲的虞允文,怀着光复中原的信念,从杭州上道抵川,设幕府于汉中,实施着他与孝宗皇帝的约定:按照绍兴三十二年提出的计划,虞允文进军陕西,挥师东入河南;宋孝宗则督师跨江北上,预定某日会师河南。辛弃疾在滁州千骑临秋,枕戈待旦,随时准备金戈铁马越淮河,罢除以淮河中线为界的屈辱历史。
两淮军机变幻莫测,前线的战情也瞬息万变。宋孝宗急不可待,整军练武,作攻金准备,期望早日发动对金战争。乾道九年(1173)九、十月间,宋孝宗两次以接受金朝书仪式不平等而发难,企图激化矛盾。并以密诏催促虞允文发兵。而虞允文到四川后,虽采取了一系列积极备战措施,但由于军需未备,迟迟不能确定出兵的日期,因而引起宋孝宗的不满。虞允文 当然知道孝宗的心情,为不负厚望,更加日夜奔忙,戴星乘马,冰满鬓髯,终因积劳成疾,于淳熙元年 (1174)二月辞世,享年65岁。
此时,在滁州严阵以待,积极准备北伐的辛弃疾,得知一代将星陨落,悲怆地登上奠枕楼,北望淮水,徒唤奈何。自己23岁就万马军中擒反贼,千里奔驰回故国,但这么多年来却只能“醉里挑灯看剑”。这种落寞,和满腔热血相缠绕,常常让他“可怜白发生”啊。乾道九年(1173)中秋前夕,协助他知滁的副手范昂任满,奉诏返京。奠枕楼上,辛弃疾为他践行,作《木兰花慢》,与其作别。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
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
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
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遗筹边。
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
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33岁的辛弃疾正值壮年,为何自居“老来”?年年希望,年年失望,“道愁肠殢酒只依然”,孝宗皇帝两路出兵北伐中原的攻金战略到头来又是“响空弦”。
虞允文去世不久,悲愤无奈的辛弃疾离开滁州再官建康,任江东安抚使参议官,从此无缘再回到滁州。他的爱国抗金的江淮实践就此中断。
西涧幽草枯荣依旧,深树黄鹂鸣柳非昨。“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奠枕楼上的这句词,浓缩了辛弃疾爱国抗金,经略淮南的理念,折射的是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这豪情,和滁州奠枕楼共存。
作者:贾鸿彬
来源:人文滁州
主办:滁州市文化和旅游局
编辑:张荣蓉,初审:贲方舟
复审:严 慧,终审:张 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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