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游鉴明:《运动场内外:近代江南的女子体育(1895—1937)》(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1月)一书节选,感谢授权刊发!
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世界体坛的一大盛事,但直到第十届奥运会(1932年),中国才正式派1名选手参赛。至于选派运动团参赛,是在1936年的第十一届奥运会。当时派出77名运动员前往德国柏林,在选手群中,田径选手李森,游泳选手杨秀琼,国术表演选手翟涟源、傅淑云、刘玉华这5名女性选手最引人注目。她们都是第六届全运会中的风云人物,可惜的是,在这次奥运会中,中国男女代表的成绩并不理想,最后铩羽而归。
尽管出席国际运动会的女运动员仅是少数,她们的竞赛成绩也不甚理想,但出席这样的运动会却是国内女性迈向国际体坛的嚆,也是当时不少女学生梦寐以求的事。
杨秀琼的父亲是南华体育会的游泳指导,自小杨秀琼就跟着父亲学习游泳,14岁曾获得香港游泳比赛女子组冠军,名闻香港游泳界。第五届全国运动会时,杨秀琼包揽游泳各项冠军。第十届远东运动会上,她也独揽了各项泳赛表演的冠军,到第六届全运会时,因为在一百米自由式中输给刘桂珍,她失去了个人游泳总冠军的宝座。之后,杨秀琼和李森一道出席第十一届奥运会但她的游泳成绩仍没有起色。
杨秀琼
不过,外表靓丽又具有“美人鱼”美名的杨秀琼,始终是媒体的最爱,也是摄影师的宠儿。特别是在第五届全运会大放异彩后她经常受邀表演游泳、演讲、剪彩或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当她出席奥运会时,即连国外的媒体也紧盯不放,将她的写真照刊登在德国《慕尼黑画报》(Münchner Illustrierte Presse)和法国《世界映镜》(Le Miroir du Monde)画报上,《世界映镜》的封面还特别题着:“奥运美人——中国女游泳家杨秀琼。”而她所到达的地方,总是万头攒动,人们争看她的风采,她当然也引来了大众的评头论足。例如,这时期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游泳选手,都穿连身的深色游泳衣,杨秀琼在第六届全运会中,却穿了一套比基尼泳装,于是引发众人瞩目。
虽然在近代中国,已经有女性参加全运会游泳比赛,并代表国家参加奥运会,为国争光。但关于游泳到底适不适合女性,曾一度成为人们争论的话题,甚至有论者还提出过非常荒谬的论点。
既然男女的运动应该有性别区隔,那么何种运动不适合女性? 哪一类运动又较合乎女性身体? 有关这方面的建议很多,大体而言,论者反对女性参加耗费体力的运动。例如,体育作家阮蔚村指出,投掷三铁、跳跃硬地、高跃入水以及长距离的赛跑、游泳、划船、潜水等运,都不适合女性。有人则不赞成角力、足球这一类的运动,即使较温和的棒球,也因具战斗性,不受到鼓励。不过,随着参与运动竞赛的女性人数的增加,再加上前述的部分运动属运动竞赛项目,论者把女运动员参与的运动项目和一般女性的运动做了区别。阮蔚村便建议,三铁的投掷可以采用减轻重量,以及男女分赛的方式。而藜青虽然反对女性进行跑、跳的竞技运动。却也申明。具有运动特长的人还是可以参与这类运动的。由于论者支持的女子体育主要针对一般女性,温和或具健美效果的身体运动,很自然地受到青睐,因此,论者建议的女性运动,包括游泳、骑马、划艇、骑脚踏车、溜冰、滑雪、跳舞、射箭、登山、旅行、散步、短程赛跑,以及篮球、排球、网球、高尔夫球、乒乓球等球类运动。有论者则更细腻地建议,运动应根据女性身体的特殊变化而异,例如进入青春期的女性,应着重柔和、韵律运动;过了青春期的女性,则宜着眼与容姿表情有关的优雅的运动。尽管这些项目中,有的是竞赛项目,论者却认为,这类运动危险性不大,也不激烈,不但利于女性健康,还能带来趣味,仍建议女性去尝试。例如,柏华十分鼓励女性从事网球运动,他的理由是,网球是各项运动中最能增加女性健康美的一种。他特别表明:
这种运动,不但能使你身体强健,而且还可以增加乐趣,减少烦恼,苦闷烦恼一切都是损害美的要素。
至于游泳,在国外有不同的看法,例如《游泳能妨碍女性美么?》一文,呈现了两种对立的观点:一位在世界运动会中得到游泳锦标的男游泳家,就反对 17岁以上的女性学习游泳,他的理由相当荒谬,认为这种年龄的女性无法呈现性感。针对这个说法,一位女游泳家驳斥,这种崇拜女性性感的观念过于陈腐,根本不懂“现代所谓真实的健康美”。事实上,主张游泳有助于健康美的说法,得到较多的认同,有不少人指出,游泳使运动者伸缩自由、活动四肢,既可充分发展全身,又能矫正姿势。还有人甚至夸张地说:
在一切运动中,游泳是最不偏劳的,它用同样的程度发达你的每一部分,它是健美的制造者,它是民族的优生学,它是我们东亚病夫的一剂良药。
在女性参与游泳运动已经稀松平常的当下,我们不知道的是,近代女性想要迈出进入泳池的一步,需要做多少心理建设。在观众的逼视下,即便是奥运选手杨秀琼,也认为这是一股强大的阻力,让女性的游泳运动展开得极为困难
1930年代,欧美国家盛行裸体运动,高呼“回返自然”,并认为裸体运动对健康美有助益。这种着重裸体唯美的观念也呈现在许多画作中,因此,在中国的媒体上,经常可以看到裸女的图像。虽然中国没有跟随鼓吹裸运,但有越来越多的女性敢于在大众面前呈现胴体,甚至有人认为既然裸运在中国行之不得,那么可以提倡游泳,因为游泳约等于裸浴。且不论当时喜欢游泳的女性是否受这个说法影响,游泳在上海、广州这些城市,确实变成一种时髦活动。一到夏天,游泳池畔、河岸、海边便出现成群女性,各家媒体更争相把女运动员、女明星或名媛穿泳衣戏水的一幕拍摄入镜,作为报刊的封面,或放在醒目的版面里。
因为媒体的刻意呈现,再加上社会大众的好奇,于是每当有女性参与游泳活动,总会吸引大批围观群众,即使只是一般游泳而不是正式比赛,还是万头攒动,造成看游泳的人远多过游泳的人。对不少男性来说,过去,他们多半只能偷窥或遐想女性身体,而现在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观看、拍摄,甚至评判女性半裸露的身体。然而,他们的做法对女子游泳运动会是一种鼓励吗?
1934年8月,上海中国游泳会等单位邀请杨秀琼和她的家人在青年会与高桥海滨表演游泳,这两场演出吸引了大批观众涌入。但在高桥的那一场,因观众过度拥挤,寸步难行。杨秀琼接受《晨报》记者访问时,对紊乱的秩序深感失望,她表示:
像昨天的情形,既不是真正鼓励一个运动员所应有的态度,更似乎与“提倡体育”的本旨距离得太远了!
在《谈游泳》这篇议论文中,作者“问笔”也指出:
男人乘机会看女人的曲线,而女人则惟恐看的人少,还要把曲线登上画报,结果是,维持风化的人出来了,说游泳不可提倡,女人本是祸水,现在反纵之于水,这还不亡国败家么?于是在学的人又多一层阻碍,少一分兴趣。
无论杨秀琼或问笔,都清楚地指出,群众蜂拥或错误的观看心态,其实是不利于游泳之提倡的。
漫画·上海小姐,游泳
而想游泳或有游泳经验的女性更有满腹牢骚,《女性的哀鸣》一文指出:女性现在的享受和过去不同,学校和操场都开放女禁,连游泳运动也开放给女性,但报纸上有关游泳的报道,对女性充满侮辱,常去游泳的女性,被称作“星”,偶然一试的多数人,则被称作“观音兵”。另外,在游泳池中,还有人有意无意地碰撞,想入非非,高尚的运动却是“心邪行不正”。
在游泳设备比其他城市完备的上海,当地的女性原本能好好地学习游泳,但是碍于居民素质良莠不齐,不少女性还是不敢到游泳池游泳。一位笔名“梦兰”的上海女学生表示,虹口游泳池开放后,她和同学都不敢去游泳,因为在上海这个居民素质良莠不齐的地方,女性去游泳很难尽兴,有时还会碰到麻烦或令人憎恶的事。直到虹口游泳池把星期三的下午定为妇女游泳时间,她才终于勇敢地和一群同学去实现约定。当她们到了游泳池畔,发现都是女性,大家才开始毫无顾忌地、没有拘束地跳跃、散步、游泳。
虽然梦兰和她的同学圆了游泳的梦,但如果不是虹口游泳池特别规划出女性游泳的日子,她们可能还是不会跨进游泳池。由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理解,尽管近代女性在许多方面不再受到禁令约束,到处可以看到她们的足迹和活动,但她们身上仍存在挥不去的异性窥视或逼视的束缚,这对女性追求自我是很大的阻力,而对女子体育的发展更加没有帮助。
自从游泳运动在1930年代成为风尚,以及各地游泳池陆续兴建之后,游泳场经常挤满观看的民众。有兴趣游泳的人开始增多。对许多大众来说,游泳是一种新玩意儿,不会游泳的人也乐于观摩,因此,到游泳池看人游泳的人潮,远胜过球赛,而女性游泳所招来的观众数量,更不在话下。例如1933年8月,济南游泳池正式启用,逢女性游泳当天,全市为之轰动,大有万人空巷的态势,但直到下午,才先后有四人入内,这种千余观众,相对四人练习游泳的场面,成为趣闻。
而在游泳活动较其他地区盛行的广州,这种情况特别夸张:有记者发现,一到夏季,广州的游泳池便出现男男女女,妙龄女郎的曲线因为格外动人,成为男性眼光的焦点,于是岸上观看的男人排列成墙,从第六届全运会游泳场边人山人海的写真照,正可以感受到这种盛况空前的情景。
1935年全运会游泳比赛现场
第六届全运会的游泳比赛开赛前,男女选手竞相在泳池练习,当某单位的女选手下水时,有两位男选手开始说三道四,《吴县日报》的记者记下了他们的这段对话:
看呵!大姑娘光屁股,太好看了。喝!这家伙,这还了得,大姑娘、大小子,她们不害羞,呵!
这位记者也随笔发表他的观感,指称他们“语言猥亵、态度轻蔑”,并深为选手痛心。
《玲珑》杂志的记者在第五届全运会中则发现,南京人居然把“游泳比赛”当成“洗澡比赛”。柏霖更以《奏着狂骚曲的游泳池》为标题,讽刺泳池畔的群众:
有久立在岸上的男子,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不是游泳,而在鉴赏女性美,也有专坐在草铺上的女子。她们的目的也不是游泳,而是在欣赏男性美。
有意思的是,这番话不但道出部分男性观看女性游泳的企图,也让我们看到部分女性观众抱着同样的心态,只是她们看的对象是男性。
《大晚报》曾以游泳和打高尔夫球的两则漫画,讽刺上海小姐。在《游泳》这幅漫画中,上海小姐天一热便到游泳池,早上半天,在游泳池边找男友、喝可口可乐、弹曼陀林,或是看着男女泳客往池中跳,而她的泳衣却始终是干的。
相对于“保国强种”“体育救国”的女子体育观,“健康美”的论述因没有政治思潮作为后盾,呈现五花八门的样貌,有论者发现,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以正当的态度认识健康美,导致给健美带来一些错误观念或不良现象,所以有人提出反向思考。例如,游泳被不少人视为有助于健美,但也有人认为游泳有伤风化,还有人批评,自健美运动倡导以来,有不少女性讲究体育,于是“美人鱼的大出风头,还风行裸腿、裸臂,裹紧身体的服装,把健康美、姿态美,全歪曲在出风头上,歪曲在肉感上”。换言之,论者认为追求健美成为满足男性欲求与女性出风头的工具,因此喟叹“好事拿到中国,总要变坏”。
以运动场地共用这部分来说,游泳最容易触及性别问题,在1930年代的上海,不是每一所大学都有游泳池,于是有人到公共游泳池或海水浴场游泳。有论者指出,许多人去游泳,不是去学游泳,而“一半是好玩,一半是借此机会和女子作乐罢了。因为男女是混合的”。1932年8月,《玲珑》在上海高桥海滨浴场拍摄到的这张照片,正捕捉住男女青年一起戏水的实景,因此,男女能否同泳的话题,始终沸沸扬扬。
1935年,广州和北平都有分泳的主张,但北平当局认为,游泳池是体育性质,而且常有外宾参加,与风化无关,因此并没有取缔男女同泳。而广州当局的态度却大为不同,由于当地气候炎热,民众对游泳运动的兴趣非常浓厚,无论私人泳池还是公共泳池,都相当多ꎬ。但男女同时游泳,常发生出乎常轨的事情,于是舰队司令张之英与中区绥靖委员范德星联名请政治研究委员会明令禁止男女共同游泳,并举出四点弊病。据报道,政治研究委员会经开会讨论,认为“事属确实,为维护运动真谛,破除恶劣引诱,整饬风化计,不将案件交付审查,一致赞同照原案通过,此后各公共游泳场所,均须划分男游泳会与女游泳场,并在两场间施以隔离,使不可逾,亦不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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