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下，回望陆地生活

作家 禹风

主题：禹风全新潜水小说集《梦潜》新书分享会

时间：11月2日

地点：上海图书馆

嘉宾：作家禹风

作家李西闽

海洋是文学中常见的主题，海洋象征的自由、危险、离别或是思念都被尽情地书写，而潜水却是比较罕见的文学主题。上海作家禹风的潜水题材小说集《梦潜》，是国内第一部以水肺潜水和自由潜水为背景的小说集。

作为拥有PADI（国际专业潜水教练协会）颁发的AOW（开放水域进阶潜水员）证书的休闲潜水员，禹风近20年间在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等国的众多潜点近百次下潜，获得丰富的创作体验。对于潜水的写作，禹风表示自己无意于写海底游记，也不是要杜撰冒险经历，他认为，“在海底，给潜水者最大的惊讶是人心对陆地的短暂放弃。”

11月2日，作家禹风和作家李西闽就《梦潜》一书展开对谈，向读者介绍海下的世界。禹风谈道：“读者或许能从我的小说集中收益两种东西，一是接近于准确的潜水知识和经验，二是对人类陆地生活方式的省思。”

通过海洋来写人的世界

李西闽：我花了三天时间就读完了《梦潜》，其中的每篇小说都打动了我。禹风的小说有他的独特性，到目前为止，它是中国唯一的一本关于潜水的小说集。首先我想请禹风兄谈一谈对自己这本新书的感受。

禹风：曾经有一种说法是说中国的潜水员里面基本没有人写小说，只有我一个人写小说，而中国的作家里面，基本上也没有人潜水，所以我现在是脚踏两只船，写了一些小说出来，就是为了给跨界的读者带来一点阅读的喜悦。

虽然我已发表了不少小说，出了不少书，写下了各种各样的题材，比如有写历史的，有写上海的，但仍然是写潜水的题材更加体现我的文思。《收获》杂志的编辑吴越老师觉得这本小说集有一种诗集的梦幻感，她的这句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虽然我不是诗人，但是我也在写诗，我用小说的方式来写心中的诗意。我不是写冒险小说的，我是通过海洋的环境来写我们人的世界、岸上的生活、岸上的人际关系……这些内容因为到了水中的世界，反而更加显露了出来。所以我的小说虽然描写的是潜水的环境，但看到的是真实的人生百态。

李西闽：我们先抛开小说这一话题，来谈一谈大海。我也是一个酷爱大海的人，除了北极之外，世界上所有的海域我都去过。

在读这本小说时，我会想到我一次次地在将整个身体泡在海里的感觉。很多人说在海中越游，海水越蓝，其实并非如此。在我眼里海水是越游越黑的，望不到边界，一片黑色的海水把我包裹在那里的时候，我是最孤独的。我想请禹风兄聊一两件比较刻骨铭心的事情。

禹风：有一次潜水，既是我第一次深潜，也是第一次产生了被抛弃在海里的感觉。那次是在菲律宾海域，潜导是一个德国老头，在海边带人潜水已经30多年了，他皮肤上都是静脉曲张的痕迹。我们两个人坐一只小船，去看一艘沉船，那个沉船在海下大概40米左右的地方。

那一次，我们跳到水里，两分钟直接潜到36米深处。36米相当于12层高楼。在这两分钟里我们就像沉下去的石头一样，快速地接近沉船的地方，世界好像电视频道突然换了台，完全不一样，觉得非常开心。小丑鱼游到我的眼睛前面，它肯定也好奇，来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我就像看一部动画片一样，想要跟它讲话，想说它长得好漂亮。与此同时，我还想笑，这种反应都是平时没有的。而我看德国潜导，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在那里漂来漂去。我再往下一点就潜到那只沉船上，船上有很多小小的珊瑚跟很多小的各种颜色的海马。我觉得这是一片活的花园，我想去摸它，和它交流。其实，这是氮醉了。

回到海面一看我们的小船没有了，茫茫大海，就我跟德国老头两个人，我很紧张。大家都知道被抛弃在海里，首先很害怕有洋流，因为洋流不可预测，它一来就会把我们推远了，根本找不到人。另外就是怕有危险的海底动物，所以我在那里等的时候，是非常紧张、不舒适的，直到现在还印象很深。

潜水，是去寻找美丽的东西

李西闽：你一次次的在海里面，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禹风：在我看来，潜水不是为了去经历痛苦，也不是为了经历压力。潜水，是去寻找美丽的东西。

我们在海平面上看到的是海岛和水面，但是当我们只要下去大概5米到10米的深度，就会是另外一个广阔的世界，那里跟陆地没有关系。我很喜欢欣赏水下的美，比如珊瑚之美就不是我们看电影所能体会到的。当硬珊瑚群迎面而来的时候，整片整片像一个个灵芝那样，仿佛海下的森林，非常漂亮。

我看到五颜六色的苏梅鱼、拿破仑、剑鱼，包括魔鬼鱼和各种各样的鲨鱼，关键不在于它们的种类，而在于它们那种生动活泼、自由自在的样子。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因为我看不到自己，只会觉得鱼的生活是那么的自然和生机勃勃，那里就是一个水下的伊甸园，一切都很和谐。

当然，在我们真的去看见美丽、接近美丽、追求美丽的时候，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正在接近冒险或接近死亡，因为潜水很容易瞬间就出事故。我认为每个潜水员都知道自己的风险，而且每次下潜都要面对生死问题，但是我们不能不下去，我们还有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看见的东西。

我讲一个小故事给大家听。我在印度尼西亚认识一个当地的潜导，我那时还没真正跟鲨鱼近距离接触过，他问我要不要去？我当然想去，可又怕会不会有危险。他说他去了很多次了，但是不能跟我打包票，要走一步看一步。

然后他就把我带到海下大概18米的地方，他说你准备好了吗？我说好了，他把气全部放完，放完以后我们往下沉，就倒在那个沙地上，像躺着一样。然后他就让我打开手电筒往那个鲨鱼洞照进去，里面就有四条大型的鲨鱼。去年11月，我又对四条鲨鱼进行了很近距离的观察，它们非常美丽。因为海面上射下来的光在鲨鱼的皮肤上是不断地变幻的，鲨鱼的皮肤在水下非常有质感，不断地反射着光，银光闪闪。鲨鱼在水下的那种灵动，我以我的笔墨是写不出来的。所以我想说的是，潜水是很美丽的一件事情，但是它也有风险。我觉得在海下能够达到一个目的，就是回望陆地生活，重新考评我们生活的方式。

海龟回头看我的那一眼，是物种之间的交流

禹风：有一次，我在澳大利亚的大堡礁船潜。船开了2个小时，开到澳大利亚外海珊瑚海上，然后把我们放到水里。在一个珊瑚礁，我碰到一条鱼。后来我查了一下，是苏眉。苏眉鱼很漂亮，全身深深浅浅的绿色，有斑纹。那条苏眉鱼真的跟我在游戏，它比我灵活得多，只要我接近它的时候，它一动就游离我了。我再去追，它一动又离开我。追不上它，我就走了。正在看风景时，感觉脚上被碰了一下。我一看，它又回来了，我们就继续玩下去。就是那次，我体会到了一种很多年都没有体会到的纯真感。

还有一次是一只海龟。所有的潜水员都要遵守一个规矩，不要去触摸海洋动物，因为我们是客人，它们是主人，我们不要影响它们。那次我潜下去的时候，在大概15米的深度，看到一只很大的海龟，它游在我前面，我就追上去，它在下面，我在上面，大概相隔距离只有半米左右。我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去摸了摸它的背壳。它的背上长满了那种滑腻腻的东西，类似于海苔。这只海龟不是生活在近岸的地方，估计是过路的，所以我们也是一生一次的相逢，挥手作别了，再也不会碰到。它知道我在摸它，就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觉得那一眼，是不同物种之间的一种交流。

李西闽：我经常会选择去旅行，我觉得旅行也好，潜水也好，它是一种突破的方式，就是把自己从困境里面摆脱出来。

我们很多时候觉得自己被自己的工作困住了，有时会觉得一天到晚都沉浸在工作里面，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不妨找一个时间出去走一走，去看看大海，去看看海底世界，去经历一次邂逅，甚至经历一次爱情也好。

禹风：大家有没有到海边去捡过贝壳？有的时候你会捡到珊瑚块，珊瑚块圆圆的像鹅卵石那种形状，被海水侵蚀得很厉害，上面布满了纹路，布满了时间。

西闽说他想看爱情小说，实际上我的这本集子里有一篇《沉鱼》，应该被归类成爱情小说。但是我个人的观点来说，爱情肯定是属于奢侈品。它就像我刚才说的珊瑚块一样，一定是布满刻痕的。但是在某一个局部，你会感到它非常美。

凡写到有关潜水技术的内容，一定要保证确切

李西闽：认认真真看完禹风这本书，得到启示之后，还可以学到很多潜水的知识，我想请你谈谈你是怎么将二者结合起来的。

禹风：我花那么多精力把潜水的技术在小说中写清楚，是因为潜水是一项有风险的运动。如果我写了错误的示范，有一天某位读者去潜水，那我可能就会误导他，甚至造成了危险，那我就太对不起读者了。所以我要求自己其他的都可以商量，但凡写到有关潜水技术的内容，一定要保证是确切的。

有一年，我的小说《洋流》要发表在《山花》杂志。我跟编辑说我写完了你们先看看，但是要等一等，因为我要核实潜水技术细节。我当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潜水了，于是背起包去了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我待了一个月，做了两个考证。回来以后把稿件改了十几个地方，以保证做到正确的表达。

我做这件事是跨界的，书一部分是给普通读者读，一部分是给潜水员读，当潜水员读的时候至少他要认可。所以，这本小说既是真实的又是虚构的，而且但凡是真实的地方，我一定要做到绝对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