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卷和躺平之间有一片动物世界

夜深了，半个月亮孤零零地挂在东边。瘦小的蒂尼吃力地扒住一棵大树，却实在没有力气再往上爬了。她已经较劲了一天一夜，别的猴子们都沉沉睡去。

满天繁星点点闪烁，一如蒂尼满脸的斑斑泪光。

从前，爬五米就有果子吃，现在爬十米还要饿肚子。太卷了，太难了。

她感到无比沮丧，甚至绝望。“不如‘躺平’算了”，蒂尼这么想着，倏地从树上出溜下来。这棵攀爬了多年的大树啊，就这样放弃了，蒂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01 草原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林度叶，走了许久，竟然走到了森林的边缘。这是蒂尼第一次走出亚朵奇森林，她看到了一片比森林大得多的翻涌碧浪的草原。

月光下的大草原上闪过几道风驰电掣的疾影，那疾影披星戴月，透着动人的光泽，呼啸得卷起一波又一波青草的气息。近一些了，看得清狂舞的鬃毛、充满力量的肌肉和结实的四肢。

蒂尼认得那是马。她从书上的图片里识得了一些动物，但全然不知动物们的生活习性是如何。

一匹最健硕的棕红色高头大马踱步过来，俯瞰着蒂尼，投来了友好的目光。

“你好啊，你们不用爬树吗？”蒂尼歪着脑袋好奇地问。

棕红大马怔住了，旋即笑道：“爬树？当然不，我们生活在草原，我们的生命在于奔跑！邀上三五好友，恣意驰骋在天地之间，饿了有大片的青草供我们食用，渴了就饮草原上的河水，畅快了嘶吼几声，恼怒了奋起前蹄。东西南北，跑到哪里就把家安在哪里，流连四方、浪迹天涯，岂不快哉！”

蒂尼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如此潇洒热情的动物，一边心里暗自感叹，一边又问道：“那，你们会比赛谁跑得快吗？”

棕红大马爽朗地笑了，“大家奔向的终点都不一样，比什么快慢呢？”

“真羡慕你啊，可惜我是一只猴子，除了爬树什么也不会。”蒂尼叹气道。

那棕红大马正要劝慰些什么，只听得他的伙伴呼唤他启程，便回首留下一声响亮的口哨，绝尘而去了。

02 丛林

蒂尼仍不知往哪里走，但方才新奇的见闻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她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不久即穿过草原的一角，来到了一大片野树杂生的丛林。

这片丛林与亚朵奇森林似乎规模相当，但风格大有不同。亚朵奇森林仿佛是被精心修剪过似的，树木齐整而安详，而这片丛林则充满了原始野性，望之有些悚然。

这会儿，夜色悄然向后褪去，东方的天际有了蒙蒙亮的颜色，像是猴子黝黑的脸羞上去的一片红晕。蒂尼忽然看到一个庞然大物向她走来，不觉大吃了一惊，定神一看，那不是与书上的老虎长得一模一样嘛。

蒂尼正颤巍巍地向后退，只听老虎大喝一声：“小家伙，跑什么跑？”吼声虽大，却并不凶狠，蒂尼不禁停下了脚步，听到老虎又说：“你别怕，你这么点儿小家伙，我还没兴趣吃你。我刚吃饱了，你正好与我解解闷吧！”

蒂尼的恐惧消去了一大半，仍是小心翼翼。“我从亚朵奇森林来，我们那里每天都是爬树摘果子”，蒂尼小声问道，“那么，你这里也是要爬树的么？”

老虎一脸不屑，“你说的那是猴子的活计。我每天只是看心情捕食猎物，捕杀一次就够我吃好几天的。我捕食可不只是为了果腹，我是偏爱攻击和杀戮的乐趣，站在食物链顶端、掌握生杀大权的那种爽感，你想象不到的。我能支配众多生命，那些动物都敬我、畏我……”

“你们老虎之间会比较谁捕获的猎物多么？”蒂尼迫不及待打断了老虎的话。

老虎对这次打断并不恼，依然得意满满地说：“每一只老虎都有自己的独立王国，百兽之王的称号不是白来的。你没听说过嘛，一山不容二虎，我们老虎是强者，任凭什么好东西都是予取予求，根本不需要竞争。竞争是你们弱者的事，你们能得到的资源太少了，只好互相比拼，那个叫什么‘内卷’起来。”

老虎伸了一个懒腰，眯缝着眼看了看正在升起的朝阳。“行了，我乏了，小家伙你去别处转转吧。”

03 岩石

蒂尼迎着朝阳的方向，往丛林深处走去。走了小半日，仍是杂草杂树、乱石横陈，全无风景可言。时候快到晌午了，日头已升得高高，正当蒂尼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块巨岩映入眼中。

那岩石长有二十来米，宽则十来米，平坦如砥，日光倾泻其上，恰似薄纱笼罩。岩石上，一只年事已高的乌龟正在闭目养神晒太阳。

蒂尼恭敬地鞠了一躬，本不想叨扰，谁知乌龟老先生并未睡着，听到动静睁开了眼，对蒂尼报以和蔼一笑。

“老先生您好，”蒂尼经过前两遭，已略知道外面世界，不再以“爬树”揣度了，于是好奇地问道，“您每天都是这样晒太阳么？”

乌龟微微点头不语。

蒂尼更好奇了：“那您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靠什么过活呢？”

乌龟只是淡淡笑着，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天地精华莫不取用，餐风宿露足以度日。我每天只是静养，不起一念、不动一意、不乱于心、不困于情，身心所消耗也就寥寥，不必思虑饮食靡费之事。”

“您的状态，倒是像我们森林里说的‘佛系’呢。说起来，也有点像‘躺平’了。”蒂尼笑着说。

乌龟仍是气定神闲。“我虽然偏居一隅，但消息并不闭塞。‘躺平’也好，‘内卷’也好，想来是你们森林的标准过于单一了，要么把自己耗费进去，要么把自己荒弃掉了。要我说，全然不是这样非此即彼的。这世上有个现象叫‘生物多样性’，明白了这一点，你就解惑了。”

蒂尼若有所思，半晌不做声。忽然心生一个疑惑，脱口问道：“老先生，你们乌龟之间，竟没有什么互相比、互相争的么？”

“比较乃心乱之源，既生了分别心，就再也不能静的了”，乌龟微笑道，“孩子，去吧，走一走、看一看，你会豁然许多。”

乌龟目送着蒂尼远去。

04 蓝天

一只大雁从空中飞旋而下，温柔地落在蒂尼身边。“你是从亚朵奇森林来吗？”

蒂尼疑惑地问大雁是怎么得知。

“我是从亚朵奇森林长大的，看你行迹匆匆、神色惶惶的样子，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大雁关切地问，“你有什么烦恼吗？也许我们可以聊一聊。”

蒂尼便将自己爬树的痛苦并离开森林后遇到骏马、老虎、乌龟等情形一五一十讲给了大雁。雁儿耐心地听着，不时悠悠颔首。

蒂尼讲完了，试探性地问大雁：“我有一点不明白，你轻轻松松就飞到树梢上去了，这真是我们羡慕不来的本事。有这样的本事，却不用来爬树，不是可惜了你嘛？”

那只雁冷笑道：“怪道大伙都说，亚朵奇森林有一个不成文的教条，叫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爬树好’。凡是能喘气的动物，不管资质是怎么样，只管教爬树。或是踩着下面的肩膀也好，或是傍着身强力壮的也好，或是蒙了爬得快的提携也好，只要是爬上了高枝，就是好的。个个眼里只有爬树这件事，哪晓得天高海阔，哪里知道这片森林之外有多大的世界呢？”

雁儿眼见蒂尼形容尚小，不觉又缓和了语气，轻轻说道：“我见多了森林里的悲剧，为了爬树，有那猛兽磨掉爪牙的，有那牛马锯掉蹄子的，有那鸟儿折断翅膀的，大家都想把自己变成猴子，好爬得更快些。我竟是在要折断翅膀的前一刻，忽然发现我会飞的。我是大雁，我的心怀在蓝天，断不能被一棵树困住的。”

蒂尼听了连连赞叹，比先前几番受到了更大的震撼，但转而想到自己的境况，又不免哀怨起来。“真羡慕你啊，可惜我是一只猴子，除了爬树什么也不会。”

大雁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的神色，沉了少许时光，方缓缓说道：“往前去几百米有个水塘，大概你还没有去过，你不妨去水边看看吧。”

蒂尼告别了大雁，便往水塘走去。

05 河流

蒂尼惊诧地审视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从小到大，她还没有机会照看自己本来的模样。

她的皮肤长年在树皮上磨出了棕黄的颜色，尾巴变得越来越细长，甚而为了爬树都进化出了手脚。但是，皮肤上仍掩藏不住一圈一圈如波纹般的鳞片，穿透了棕黄色而射出寒寒的银光，那进化后的手脚分明还保留着鳍的形态。

“原来我竟是一条鱼！”蒂尼无比兴奋地喊了出来。下一秒，她就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水中。

一入水，蒂尼就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归属。她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弋，时而翻滚，时而穿梭，时而浮出水面。

蒂尼从没有学过游泳啊，原来，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天分。

她瞬间明白了，当自己说出“可惜我是一只猴子”时，红马、大雁那种万般不解的眼神。“我是一条鱼，却去跟猴子比爬树”，想到这里，蒂尼哑然失笑。一时间又记起在书上看的两句话：“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看清自己，恰如重获新生。

蒂尼大胆地舒展开自己的胸鳍、腹鳍、背鳍、尾鳍，欢快地摇摆，从池塘游入淙淙溪流，游到小河中。

“终有一天，我会融入大海”，蒂尼满怀憧憬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