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晃：我绝不要像我父亲那样死去

2018年，在喜马拉雅原创自制节目《写信告诉我丨第二季》中，洪晃给罗点点写了一封信，聊起一个“不吉利”的话题——死亡。

死亡永远是一个沉重而禁忌的话题。在这封信中，洪晃首次谈到父母离世的经过。

洪晃之所以会对罗点点毫无保留，是因为她们一起开办生前预嘱推广协会多年。科技发展到今天，医学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病人如何活下去，而是有尊严的离世。亲历父母离世，洪晃不仅反思：“什么是中国人的孝顺？当父母身体不好，甚至临终时刻，什么才是孝？”

是什么让洪晃一度哽咽？她怎么看待安乐死？好死真的不如赖活吗？

关于如何“告别”，这封信或许会帮我们找到答案。

给点点姐的信

文 | 洪晃

来源 | 喜马拉雅

点点姐，

我和小朋友说，想跟你聊一个话题，“不怕死，但是怕死不好”。小朋友很纳闷儿的回复我说，您是不是说，不怕死不好，但是怕死也不好？

美国演员简·方达写了一本书叫《黄金时间》（prime time），她写书的时候六十岁，她说六十岁以后就是人生最后一幕了。在戏剧中一般有三幕：第一幕是提出问题，第二幕是问题展开深化，而第三幕是高潮，需要解决这些问题。

她说作为进入人生第三幕的人，她要规划一下她的人生的第三幕，她说等她死的时候她要尽量做到无悔。

81岁的简·方达

我特别喜欢她的这个态度，我过两天就要过57岁生日了，也是马上要步入第三幕的人了，所以我想聊聊死亡的事情，但是似乎都被一句不吉利给拒绝了。

我首先想聊怎么死这个事儿，我父母过世的时候我都在，但是经过很不一样，我妈妈曾经留过医嘱，不做任何有伤害性的抢救插管子。虽然后来她还是同意插管子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妞子，我不想坚持了，然后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非常安详。

我得承认我爸爸晚年和我关系不好，原因他总是要写文章的诋毁我妈妈。

先是在香港什么报纸上居然把他和我妈妈离婚的事情拿出来重新炒作，我觉得莫名其妙，报纸登了一半儿，我给他电话求他停止他停了，谁想到几年以后又出书了。

我父母离婚以后没有什么太多联系，一次是妈妈去世前我父亲有病回国治疗母亲帮他联系医院，我妈妈都做了。他俩最后一次通话时我爸爸早上六点给我妈妈打电话说谢谢她。之所以早上六点是怕老婆误会，还记得我妈妈告诉我之后我俩捧腹大笑，觉得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跟中学生谈恋爱那样，还真是挺有趣的。

幼年洪晃与父母

我父亲出书后我就跟他疏远了，记得他中风以后不能在家里居住了，只能去养老院。我去看他的时候突然觉得，如果是我在这种养老院，我宁愿死。

养老院在一座高楼里面几乎没有任何阳光，我父亲的床位靠门，每次离开床位都需要监护人员拿一个布兜一样的东西把它兜起来，放在轮椅里面。我回北京看了一圈儿养老院，条件都比香港好，有花园，可以看见大自然，但是几次协商后母都不愿意让我父亲回北京养老。最后父亲情况越来越坏，送到医院ICU的时候已经皮包骨头。

我最后一次去看他已经不敢相信这是我的父亲，我拉着他的手的时候，他看我一眼，我觉得是他的魂魄离开以后又回来看一眼，很快它就把眼睛闭上。

点点姐，我绝对不要像我父亲那样死去，拖的太长，他生活的最后一年是没有价值的，简直就是为了喘气而活着。我也不明白如果真的爱他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种痛苦，当然我的这些语言被认为是不孝。所以我特别想问一下什么是中国人的孝顺，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我们面对父母身体不好，甚至临终时刻，怎么做才叫孝。

虽然我妈妈留了生前医嘱，在医院里，医生还是需要我的签字，因为我是唯一的直系亲属。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的意愿高过我妈妈本人，这个是中国的法律吗，我不知道别的国家是什么样的。但是有一点我知道，但凡病人是个干部，家属都是要把生命无休止的延长，哪怕已经是植物人。病人痛苦，浪费资源，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的文化为什么是这样子的，根基在什么地方？

几月前，芭芭拉·布什死了，讣告里说她死的时候，周围都是家人和爱她的人，她走得很安详。我也希望这样，我不想死在医院里面。每次我听见老人在没有亲人的时候走了，都很伤心。我觉得我们天天到机场接送的都是多余的，现在有专车，谁不会叫，但是真正走人的时候才需要人送，需要知道我们这一辈子，还是有亲人的。

上图：芭芭拉·布什（1925-2018）与丈夫乔治·布什（1924-2018）

下图：乔治·布什送别相爱73年的妻子，6个月后他也溘然长逝

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媒体里经常表彰一些工作狂，说自己父母过世都没有在身边，难怪我们怕死。

最后一个问题比较棘手，点点姐，您怎么看待安乐死？

我知道世界上有几个国家允许安乐死，比如瑞士。我的一个朋友叫彼得，几年前中风了。其实呢，他中风了，也活的挺好的，但是他中风之前是一个风风火火的记者，中风以后，不仅行动不方便，还是失去了语言能力，所以他就觉得活着特别没意思，坚决要求安乐死。他终于说服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允许他安乐死。之后，他们就一起给安乐死公司打电话，居然回答是，对不起，我们年前都安排满了，你明年再死吧。

说实话，我本来觉得安乐死挺好的，但是做成一个商业，我怎么觉得就那么不靠谱儿。可是，我们没有权利决定是否出生，难道我们不能决定我们怎么死亡吗？

点点姐，我就想跟你聊一下，怎么样才能好死。

2018年7月1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