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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搬家四次的动荡里,一个法学生尝试成为记者|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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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兰彻

编辑|李梓新


小腹又一次传来牵坠般的剧痛,我靠在床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将热水袋紧紧贴在疼痛的位置,仿佛再用力一点就要揉进身体。空调的制热功能是坏的,温度已经调到三十,仍感受不到有一丝热风吹来。窗户上贴了一层保暖的塑料膜,但冷空气仍从窗缝侵入,游荡在狭小的室内,像不肯散去的游魂,抓住我的脚踝蔓延上小腿。我爬上床,将头以下的部位全都淹没在厚棉被里,用被子与电热毯筑成一道坚固的营垒,房间里全部的暖意被囤积于此,而营垒之外的空间冷得像冰窟。

来上海读研的第二年,在不到十五平方米的公寓里,由于阴冷和潮湿,折磨我二十余年的炎症再次复发。而在此之前我曾天真地以为,随着年龄增长,这位幽灵已经离开我的身体。近两三年的时间,我不再受其困扰,可以不用在刚入秋的时候就把笨重的棉裤和发热帖塞进牛仔裤里——直到这个冰冷的出租屋击碎了我的幻想。我对它生出了恨意。

去年九月,我打算回上海开启研究生的第二学年。学校提供给专硕生的宿舍只能住一年,我的第一次租房就这样懵懂又莽撞地开始。搬离宿舍时,为了方便打包,用不完的洗发水和化妆品、规格只适用于上下铺的床垫都被抛弃,所有行李塞进六个大编织袋里,除去学生身份,这就是我和上海这座城市全部的联结了。由于实习的城市发生变动,我错过了六七月的租房旺季,决定回到上海时,学校周边能选择的房源已经寥寥无几。几经波折后,中介给我发来了一个公寓的房源,“XX青年社区”,“稀缺房型,就剩两间了。”屏幕对面的男人喋喋不休地打出短句,字里行间都在强调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面积不大,但是采光好!”

“离地铁口就过个马路的距离。”

“有电梯、冰箱、空调,外卖快递直接送到房门口。”

“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楼下就是交警支队,谁敢犯事儿?”

千里之外,我坐在东北小城的家里,北纬四十四度的阳光正穿过落地窗,毫不吝啬,毫无保留。我说不清自己究竟不喜欢手机里这间公寓的哪里,或许是雾霾蓝的窗帘,或许是卫生间门口那个突兀的台阶,像一颗外凸的、丑陋的牙齿。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拉动着进度条,我试图从中介发来的视频中看出一些破绽,比如这房间是否有说得那么大,白天的阳光真的那么充足吗?这样机械的动作重复了数次,许是因为开了广角,或精心选择了拍摄的角度,我意识到自己所做的都是徒劳。

“房租能不能再便宜点?”

“3500,短租就是这个价啊,这公寓一般都不短租的。”

尽管对上海的房租已有了心理预期,3500元的负重仍具象化地降落在我的生活。当时我在律所的实习薪资是每天150元,这意味着一个月下来,我的薪水将一分不落地被交到房东手上。有时,学会接受人生的“没得选”,就从租下一间自己不喜欢的公寓开始。我在微信上交了定金,和他约好第三天到上海签合同。我的第一次租房就像一场包办婚姻,我和素未谋面的房子就这样别无选择地被撮合到一起。

公寓的招牌不足旁边海鲜饭店的十分之一大,入口是一道窄门,经过外卖柜和蜂巢快递柜,红地毯被来往的各种脚印踩得发白。电梯是和海鲜饭店共用的,一二楼是饭店,三四楼是公寓。四楼的电梯口有扇明亮的窗,转个弯拐进狭长的走廊,就难再看到阳光了。我放慢脚步在空荡的走廊里穿行,寻找着自己的门牌号,觉得自己像管道里蜗居的某种动物。房间比视频里的看起来小一些,厚重的窗帘有些脏,我将它拉到一侧,打开窗释放九月的闷热。上一位租客遗留的薯片残渣和促销广告单还在床板下,隔壁男生打游戏发出的尖锐叫喊不断撞击着耳膜,我俯身在小书桌上签了合同。“反正只住三个月,忍一忍吧。”

签完合同走出公寓,我才开始有意识地辨别四周的环境。这里很空旷,笔直的马路向南北延伸,几家店铺零星散落在地铁口。“四下不着天”,这句东北俗话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我盯着海鲜饭店的招牌看了半晌,才发觉原来我正站在校车去主校区的必经之路上。研一整年,我无数次坐在校车靠窗的位置,以观赏的心态途经此处,而此刻我住进了曾被旁观的景色里。


或许出租屋床底的垃圾残渣是一种生活的侧写,九月我过着看似规律而整齐的生活,内心的秩序却在逐渐崩塌。

临近外滩的写字楼里,黑西装白手套的保安会为每一位走入这里的人拉开门,鞠躬说“早上好”,目送他们刷金色的门禁卡,在电梯上按下不同的楼层。和所有法学生一样,我按部就班地在其中某一家律所实习,工作内容是破产清算、发邮件、寄快递。

写字楼连通着商场,每天中午我绕过人均上千的高档餐厅,在罗森便利店买两个饭团或一盒便当。合伙人的独立办公室大门紧闭,律师们总是从桌面半人高的案卷里抬头,说话时眉头紧皱、语气急促、争分夺秒。整栋楼里,我最喜欢的地方是空气里弥漫着香薰味道的洗手间,因为上厕所是唯一不会被苛责的离开工位的方式。我会在镜子前多停留几十秒,后来延长到五分钟,十分钟,再鼓足勇气回到格子间里去,像回到密不透风的、忙碌的蜂巢。

坦白讲,我并不惧怕“工作”这件事本身,但整个九月我都被一种巨大的无意义感所包围。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耻于想象工作的意义,工作只是为了生存、买房买车,在赶往罗马的路上,一个人说他想要停下来看一看风景,闻一闻花香,寻找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似乎显得矫情又奢侈。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在这种逻辑下就能够舒适、自洽。我难以在“幻想自己成为一个律师或法官”这件事上产生任何激情,也深知自己专业选择的背后是怎样功利的立场——在“成为精英”的号令声下,我应当沿着一条世俗认可的路径向前。“学这个专业,又念这么好的学校,将来肯定有出息!你要当个律师,法官,还是检察官?”回家过年时被亲戚问及,我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搪塞,比如“哈哈,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在一次次推脱中,我与这个我不喜欢的专业就这样微妙地共存六年,像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每天按部就班、漫无目的地撕着日历,直到有一天日历忽然见底——我终于被社会时钟推到了一个不能再逃避的时候。秋招已经开始了,身边的同学们紧锣密鼓地投出一份份简历,我也应该去争取一份留用,或者在秋招中谋一个法律职务,然后为它投入自己的余生,向世界宣告“这将是我一生的爱人”。

走出写字楼的大门,天已经黑了。离地铁站大约有两三条街的距离,我照例先拐进楼下的便利店,买一罐冰镇碳酸饮料,吞咽那些沸腾的气泡来换取一些发泄般的刺激,然后打开手机导航,加快脚步向地铁站走去。工作了一段时间,我仍记不清这里的街景,也辨认不出每一条道路,只机械地跟着导航行进,穿过潮水般的人群,路过商场明亮的橱窗,听到地铁口传来卖唱的歌声,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到那个小出租屋里去,我要躺在床上。计算着到家的时间在地铁上点好外卖,我感受不到饥饿,但是生活逻辑告诉我此刻应该进食。

我记得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在晚高峰的人潮中像一朵绽开的花。我盯着那抹金色,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好几天没有换过衣服了。我失去了对生活的期待。

一年后我已经做了实习记者,采访一个主动离开编制的女孩。采访最后,她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前我出门是一定要画眉毛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在意过自己的眉毛了。一种共振奇妙地产生,我很想脱口而出:“我明白。”


“你上次到底有没有和隔壁那个男生讲清楚?不要喊那么大声很难吗?”

“我已经和他说啦,他是在打游戏。”

“打游戏就可以大喊大叫了吗?!”

住在出租屋一个月,我愤怒地质问公寓管理员两次,对方例行公事般地对噪声制造者给予“提醒”后,我仍能在每个下班后的夜晚、每个想要睡到自然醒的周末,听到打游戏时放肆的大笑和高亢的尖叫从隔壁的房间传来。

十月后上海的天气开始转凉,我腹痛的次数也转向频繁,抱着热水袋坐在床上,冰箱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和隔壁的喊叫交织在一起,像电流一样刺激着神经,卸去我思考的能力。晚上八九点以后,楼下总是出现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他们是海鲜饭店的客人,在电梯里肆意地散发酒气。我下班回来,按耐心中的恐惧,佯装镇定地不与他们眼神对视,擦身而过后飞速关上电梯的门。

租房使你和社会那道无形的界限消失了,走出家庭的庇护、学校的庇护,开始一个人面对真实的生活。而生活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即使朝南的房间、3500元的月租,也未必能买到温暖和阳光。周末补觉时我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醒来后屋里一片漆黑,我无法辨别四周的环境,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种茫然的恐惧在蔓延。但黑暗中总有一道明亮的缝隙,让我意识到此刻我还年轻,我的一生还很长。“我的一生还很长,我要就这样一直将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直到死亡吗?”

我前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因为成绩好,获得了“被期待”的特权,这种特权像无时无刻萦绕在耳边的咒语,鞭策你、诱惑你、塑造你,让你觉得自己有机会、也应该去努力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精英。我也被这样的期待推动着给自己塑形,修剪掉那些横生的枝节、不安分的念想,以及窥探自己内心的勇气。高考选择法律专业,五院四系、律师证、名校法硕,我努力在每一场选拔中博取精英资格的入场券,它将有机会通向一份光鲜的职业和体面的薪水。

两年前我第一次来到上海,看到陆家嘴的天空被高耸的建筑分割成高低起伏的区域,黄浦江的游轮携着晚风,两岸霓虹闪烁、灯火通明,人潮和繁光构筑一个如此摩登的世界。而我的家乡在东北某GDP落后的小城,凛冽的风在稀疏的楼宇间呼啸无阻,冬天的色调阴沉灰暗。在十八岁离家去南方念大学之前,我全部的世界不过是步行就可抵达的几条街、被爬山虎覆满的教学楼,以及校门口那家能买到最新漫画杂志的小书店。高考报志愿时我执意要往南方走,想象中的南方四季如春,像一个鲜活、明亮、永远雀跃着的姑娘。我想要更广阔的天地,去奔跑、去跳跃、哪怕是去跌倒。于是,二十三岁的我站在黄浦江畔,疯狂地想成为那一幢幢高楼中的身影,哪怕是一只工蚁。对于来自小城的我来说,这已符合了对精英的全部想象。

屈从于这种想象,本科和研究生六年,我在法学院上自己毫无兴趣的课,懊恼每学期绩点的起伏,参加看不见意义的竞赛,用一段段实习去填充自己的简历,直到它更趋近于面试官眼中的完美。数次冒出的转专业的念头被“赚不到钱”生生掐断,优绩主义的樊笼里,我收获了被磨灭的自信、被驯化的渴望与累积的自我质疑,直到在这个冰冷的出租屋,我终于快要被它们所击垮。在一次红圈所的面试中,HR追问我为什么本科毕业后有一段gap的空窗期,我看着她审问般的眼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倦。面试结束后,我主动提出了放弃竞争。“不干啦。”我想,我还年轻,还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这是一种幸运。我需要意义,我不应该为它而感到羞耻。

从律所辞职那天,我比往常更想准时下班。电梯停在高楼层迟迟不来,我背着书包,从旁边转运垃圾的通道逃跑了。不当精英又能怎么样呢?我从来都不是优绩主义角斗场上的优胜者,从前不是,以后也没必要是。我想起印度电影《3 idiots》,法罕跪在父母面前,流着泪说:“我当摄影师会怎样呢?住小一点的房子、开小一点的车,但是我快乐。”第一次看到这段台词,我被这种直白逗笑:编剧竟然可以只用“快乐”做理由。但快乐其实是这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能够发自内心地说“我很快乐”的人,一定比想象中更加勇敢、幸福。

辞职、搬家,一切顺理成章。退房的时候,我轻轻关上那扇门,走出昏暗的走廊,没有回头。25岁,我终于获得了关门的勇气。


搬离第一间公寓后,吃一堑长一智,我像挑选相亲对象一样在各大租房群谨慎逡巡,向中介开出自己的“求偶”条件:一定要朝南,一定要采光好,一定要是正经的小区居民楼。可能就像美好的缘分往往始于不经意的邂逅,某天有位同学即将出国交换,转租一个离学校步行只有五分钟路程的房间。房间不大,差不多十二平米,但干净敞亮,窗外的小院子里有些房东留下来的盆栽,我看到一束凋落的花枝缠绕着窗栅栏,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如果可能,来年我会拥有一个最小平方的春天。看房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阳光仍在床和木地板上徘徊,投下柔和的色块。我想,这个房间不会冷的,尽管是一楼。

就这样我搬进了学校旁边的老教工小区,房租降到了3000块,昂贵的商用水电变成了民水民电。走出小区过十字路口就是商业街,晚上十点后仍灯火通明,能闻到小吃摊蒸腾的香气。独居变成了三户合租,室友是同学,我终于在出租屋里感受到了“人气”。人渴望独处,又时常害怕孤独。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我搬来的第一天,他们循声打开门,对我说,我们都是学校的老职工,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们就好。

从原定的人生轨迹出走后,两个新的问题产生。一个是“为什么想来做记者”,另一个是“钱怎么办”。

实际上,后一个问题其实比前一个要好回答一些。毕竟在绝大多数时候,“怎么办”都有一个现实的答案,而“为什么”的答案需要寻找。

读了六年法律后决定转行,我感受到长期以来负加在身上的包袱卸掉了,我不再看手机里关于律所实习、简历镀金、竞赛、奖学金的消息,优绩主义的阴霾被短暂地驱散出了生活,我拥有了片刻的澄净。就像新的出租屋带来了一些阳光与微小的善意,那段时间我是一株植物,毫无顾忌地敞开枝叶感受它们的拥抱和沐浴。但同时,娜拉出走的困境也是悬在我头上的剑,成为精英的梦醒了,我不能无路可走。我想起从童年时就反复梦想过的生活:一张安静写作的书桌,一扇连接世界的窗。我的想象力、探索力、对世界的好奇心都没有死去,它们在更加热烈地燃烧。

“你学了这么多年法律,为什么要来做实习记者?”

“你律师证都考了,转行太可惜了。新闻行业的前景远不如你们法律。”

坐在我对面的面试官通常是报社部门的主编,当一个法学生要来做新闻,这些疑问就会反复出现。“做记者”不曾出现在我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清单之内,甚至很少成为一个设想。这是一个贴满了标签的职业、一个曾经辉煌又落寞的行业,辛苦,吃力不讨好,又赚不到钱。此刻,按照求职的标准模版,我应该立刻说出几篇业内有名的特稿,表示自己受到前辈的感召和理想的召唤,但我也知道有很多人怀揣着信念走进这个行业,被磨灭了光之后又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待下去、能待多久,我只是迫切地需要“认真写点东西,又能和世界产生一点连接”。

媒体的实习工资很低,不足以负担我的生活,但我迫切地想要经济上和精神上的独立。我婉拒父母打来的每一笔钱,空闲时做过家教、剧场的新媒体运营,心甘情愿地为自由的选择付出它应有的代价。开始生出努力平衡理想与现实的勇气像是我的第二次成年,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独自打造面对世界的盾牌,直到一次回家,我才知道在老家司法系统工作的舅舅觉得我应该考法院,成为小地方的人上人,母亲与他吵了一架。我想起母亲一直有当老师的梦,但因为姥爷的“专制”学了医,没能站上讲台成为她一生的遗憾。三代人的选择像两条草蛇灰线的伏笔,在我身上交汇、爆发,母亲成为了挡在我身前的那张盾:“我女儿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记者不是小说家,不能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沉思,需要永远开着那扇通向世界的窗,跳出去,和真实的人产生连接。而我安静、内向,对“与人打交道”这件事有天然的笨拙,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打电话找线索”是我最恐惧的事。做社会类选题又不能拖,一个号码拿到手上,留给我做心理准备的时间并不多,我必须马上打出去。即使在脑海中反复演练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电话接通后的话术,但实际上我往往只能得到一句“我不是XX,你找错人了”,和电话被挂断后“滴”的一声,飘散在空气里,像一串尴尬的省略号。

被拒绝是记者(当然也包括实习记者)的常态,但你不能责怪这种拒绝——毕竟对被访者来说,你是一个他们生活的闯入者、一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窥探者。寻找采访对象往往依赖运气和对方给予的善意,即使现在许多报道都采取化名,走到公众面前向一个素不相识的记者吐露自我也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听过许多优秀的前辈传授经验,一个记者应该怎样锻炼出敏锐的洞察力和处变不惊的执行力,从采访对象、公职人员口中旁敲侧击地“撬”出线索,但我仍觉得沟通是一种天赋。很遗憾,我不是拥有这种天赋的人。

那段时间上海的春天已经来了,但我发现房间里的阳光其实比想象中要少一些,正对面的居民楼和小院顶的栏杆遮挡了大部分的日照,下午我通常只能追逐它在窗台上游移的残影。春天里也有被阳光遗忘的角落。我把出租屋里的灯全都打开,手机里是一条条没有回音的采访邀约,选题的完成遥遥无期。教工小区的窗外有春日万物的聒噪,我在清晨清脆的鸟鸣中醒来,反复想着:我适合做记者吗?我可以做记者吗?

四月的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但我仍裹着长至脚踝的黑色羽绒服,狼狈地站在凌晨的急诊室,肌肤暴露在外的部分浸润在一种独属于夜间的、比冬天更清冽的寒意里。城市已经进入休眠,只有急诊室的灯还亮着,吐纳痛苦的病人和焦灼不堪的家属。一个小时前我的腹痛毫无征兆地再次发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剧烈,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绞进身体。我拿着厚厚一沓检查单,一项一项地感受着冰冷的器械在身上游走,最后在医生诊室桌前得到的结论是:“没什么大事,检查都没什么问题。”

“可是现在它发作得很频繁,尤其是天冷的时候。”

“这个没有什么办法,你得学会自己去适应它。”

二十五年来,我身体里的恶魔甚至没有名字,只能被笼统又含糊其辞地称作一种“炎症”。所有药物都只能缓解、不能根治,它在我成年后短暂地冬眠,但并没有向我缴械投降,直到我第一次租房后在冰冷的公寓里再次亮出它的獠牙。我本以为春天搬到教工小区的新房间,让身体持续地感受到一些暖意,就可以让它沉睡,但现实是它已经在那里,就像一块抹不去的疮疤,我必须与它共存。

我明白再去责怪某一间出租屋、某一个选择是无意义的。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有些阴影就在那里,我必须学会与它共存。

上海的春天结束时,我决定去北京。


“美女,你就听我的,要在(北京)高碑店这片儿租房,就这个公寓,准没错!”

“谢谢,不过我还是想多看看,再给我推点别的吧。”

“哎呀你就信我的,这个公寓是最好的!”

我走在回教工小区的路上,点开手机里几条六十秒的长语音,屏幕对面的中介是典型的北方口音,声音不粗犷,但客气里夹带着强势。我没有相中他推荐的那间公寓,不仅月租快要到四千,还处在一眼能看出偏僻的地段。但他不肯给我哪怕一个额外的选项,为什么世界上总有些人喜欢替别人判断什么是“最好的”呢?

去北京是个大胆的决定,但我明白它不是偶然。邮箱里躺着一封实习生录取邮件,它来自一家在业内久负盛名的传统媒体,是很多人口中新闻的乌托邦。我还是个标准意义上的法学生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听闻它的名字,也看过实习生的招聘信息,直到新一轮的机会被推送到眼前,我已经有了一些算不上经验的经验,和署着自己名字的作品。打包作品集、写简历,我看着屏幕上的“邮件发送成功”,释然地躺倒在床上。窗外的鸟鸣会在夜晚隐去,出租屋里寂静无声,我感受到有些期待和渴望在逐渐战胜恐惧:如果明天我会死去,那么今天没能做成记者,将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我要去学习,我要去向前再走一步。

被录取后,租房再一次成为横亘在面前的难题。欣喜褪去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对北京的印象只剩残余的碎片——我上一次去北京是六岁,因为那个没有名字的炎症,父母带我辗转在各大儿童医院。出租车上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被晒得睁开眼,车窗摇下的缝隙里闪耀着金色尘埃般呛人的日光;北京动物园熊山栏杆边,我骑在父亲肩上,想要往人群里挤,手一松,捏着的天线宝宝“拉拉”掉进了熊山里。那天父母带我跑遍了周边的玩具店,却再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拉拉”。这些是我能回忆起的、关于首都的全部。高考时我的成绩足以念北京的许多学校,但我觉得北京太严肃、太压抑,执意要去心中更温暖、明媚的南方。直到现在,我又要短暂地回归北方——北京这座城市有全国最丰厚的资源,每个人都或许会不可避免地,在人生某一个节点与它产生连接。

“押金我不多收你的,就给500吧。”

新的中介有再熟悉不过的东北口音,发来的房间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床板和书桌都被开得过大的广角拉得狭长。在决定来北京之前,我还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足以用“奇怪”来形容的房子。草绿色、靛蓝色、橘黄色的墙纸像涂得劣质的半面妆,廉价的家具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厨房的灶台上油渍四处崩溅,洗手台和马桶以扭曲的角度被塞在一起。而这些房子在中介口中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比如离某某大学最近,比如地铁通勤零距离。我看着手机里那个扭曲的长方形陷入犹豫,直觉告诉我它不值500块的押金。

那段时间我像是有着动物的生存本能,在未知的荒野上谨慎地寻找水源和巢穴,也谨慎地试探危险。最后我的“巢穴”被敲定在上班要转两班地铁、通勤时长一个多小时的位置。房子是开间,中介是个圆脸女生,热情地骑着电动车给我打视频,屏幕里的房间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壁纸、地板都留下了数不清的居住的痕迹,像上了年纪的老者,有了岁月的风霜,但却不失体面。最重要的是独立的阳台和落地窗。离开了上海,我终于可以在北方尽情地感受阳光了,尽管这阳光明码标价,月租4000,我还是租下了它。来到一座新城市、尝试一份新工作,往往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租到满意的房子开始。打开空荡的新家,放下行李,环顾四周,心想:“新生活开始了”。

“北京不适合生活,只适合打工。”

手指在屏幕上飞速地打出这条微信消息,我来不及按下发送键,身体就被拥挤的队伍裹挟着向前移动,早高峰的地铁一号线正飞驰而来。凭心而论,今天算是幸运,车门打开的那一霎那,我看到车厢里并不算格外拥挤,我不必等第二趟地铁。七月的车厢像一个熔炉,我闻到汗味、腋臭、呼出的口气、衬衫上附着的烟味,以及眼前乌黑长发上散发的淡淡洗发水香。因为是最后一个挤上车的人,我站立的地方紧贴着车厢的自动门,只能尽量绷直身体,保证自己不会在下一站时被奔涌而出的人流所推倒。手掌已经在扶杆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但到站的提示音并没有响起。一号线时而平静时而颠簸,偶尔窗外闪过一抹飞驰的绿意,我真切地意识到原来北京这样大,两站间运行的时间如此长,长到我以为自己再不从扶杆上抽回手,就会被这座城市毛细血管里低吼奔驰的庞然大物同化、吞噬,成为它的养料。

新的出租屋离地铁口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报社每天上午开选题会,早上我步行经过通惠河沿岸,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停下,等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终于撕开一个缝隙,然后飞速地跑过马路,走上被绿荫遮蔽的人行道。林荫路只有几百米长,在一个小岔口,树荫突然消失,北京七月灼人的阳光扑面而来。北方的季候也像人一般有着爱憎分明的秉性,不论是严寒还是酷暑,都轰轰烈烈、毫无保留地来,又干净利落、戛然而止地去。我总是紧赶慢赶,在踏上站台的时候听到一号线地铁进站的提示音。到国贸,一号线转十号线的路曲折又漫长,我背着沉重的双肩包跟着人流移动脚步,四周都是行色匆匆、神色空洞又疲倦的上班族,在北京独居的日子里,失去了学校的庇护,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贴近“北漂”的一员。

但生活总有它柔软的一面。在这个我向往已久的平台,实习生被与记者同等要求对待,同期的实习生们每天一起走进格子间尽头的会议室,围着长方形的办公桌坐下,目睹自己的选题一个接一个被毙掉,然后在这个过程中飞速成长。记者和编辑们专业、谦和,又对怀揣理想的年轻人抱以最大的善意。我见过他们争论报道里一句话的去留,也会一字一句地指出实习生一篇稿件的问题在哪里。遥远的理想降落在现实,在这个大厦小小的编辑部里被具像化。能够碰触的议题变得广而深,尽管没有操作空间的选题、发不出的报道是这柔软中挟藏的锋利。我来不及思索那些来北京之前不断被提出的“为什么”,它们的答案已经跳到我眼前。

一天早晨六点,我被一通电话吵醒。电话从遥远的某省农村打来,那是我前几天刚刚初采的对象,一位认为女儿遭受了伤害的父亲。电话那头有断续的风声,他像是站在田间,语气掩盖不住焦急和疲惫,不停问我“这件事能报道吗”“什么时候可以有记者过来”。尽管最后事件的真相可能并不是他想象般“阴暗”,但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已想了太多办法,记者是他的一种希望。

沟通中的坚冰在逐渐融化。八月我采访了从县城编制裸辞的姑娘,她有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很动人,讲起话来语速很快,犀利的思考一字一句地蹦出来。

“你的语言表达能力真好。”我说。

“谢谢你,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夸我了。”她说。我感受到一句话巧妙地在治愈我们两个人。

沟通是一种天赋。但除此之外,还有身为人的真诚、对个人与他人命运的悲悯、对世界的好奇心,我想这些更重要一点。技巧是铠甲,但热忱总会让人生出血肉。

从一号线走到十号线的那段路上,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她背对着我走在前面,个子很高,粉发扎成一个马尾,或绾成各种好看的形状,在灰色调的人群中大步向前,脚步轻快。我想起一年前在地铁的人潮中我也曾见到一朵盛开的花,那时我短暂地丧失了对生活的期待和对自我的掌控,但对于未来的希望和勇气在这一年间,已经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还是会时常为一次采访、一篇报道而焦虑,但困难就像梦想长了一颗良性肿瘤,我要逐渐学会与生命中的阴影共存。

报社、出租屋,在北京我的生活两点一线。阳台和落地窗的月租是4000元,但实际上我享受它们的时间并不多。九月离京的前一天晚上,出租车驶过长安街,夜幕中一抹壮丽的红在车窗上飞逝而过。就像在我意识到那是天安门城楼之前,我已通过满目的“红”感知了它的宏伟,对当下生命最真实的体验,总是先于某些先验性的“道理”与“对错”。我知道北京、上海,无论我与它们产生怎样的牵绊,都终究只是一个来自异乡的漂泊者,未来我还会、也不得不用近工资半数的房租去获取一张远方的通行证和入场券,直到有一天远方磨灭我的期待。但此刻我还年轻。


新房间没有纱窗,但好在秋冬蚊虫不多,视野也算开阔。小区的楼房有米白色的外墙和红色的屋顶,晾衣杆从每家的窗口伸出来,花色各异的床单随风飘荡。红白相间中院里有棵枝叶格外繁茂的树,像一滴浓郁的、饱满的墨。

回到上海,我搬回了学校附近,拥有了一个朝南、阳光终于不会被遮挡的房间。

但其实这房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好。比如,洗衣机的排水管没法固定,每次我们都需要手动把管子拿进卫生间,再把水放掉;客厅的空间十分狭小,为了不碰倒柜子上的瓶瓶罐罐,不得不侧身行走;卧室的角落里有大块的墙皮裂开、脱落,我只好买来贴画帮它美容,在墙上打上一个个鲜艳的补丁;楼道的监控是个坏掉的摆设,我搬来的那天抬头看见这个被掏空的半球,以为是燕子筑的巢。小区里电动车肆无忌惮地横行,与行人争夺地盘。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行走,仍有车辆贴着我的手臂呼啸而过。

四次租房后,我接受了出租屋的不尽人意。毕竟那些几十年后再回头看或许如此重大的人生节点,发生时都不声不响,只有出租屋见证了我辗转反侧与内心缠斗的那些时刻,在无人知晓的夜晚接纳我的困惑与痛苦。

“你不是党员,这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这个岗位只收党员。”

“我们还是比较倾向于本地户口。”

“今年我们报社没有多余的记者岗位开放了。”

秋招被问到“为什么想做记者”,我感觉到内心的疑惑已经散去了,我可以诚实、坚定地回答,因为想认真地去写作、去面对世界,不想失去与人的连接和对世界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一点如萤火微光般残存的意义,即使它忽明忽暗,随风飘荡。但严苛的招聘条件、暂不开放的岗位和激烈的竞争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我们都在这样的浪潮里浮沉。不是党员、不是北京或上海户口、专业不对口,我再次被放在择业的天平之上接受审视,每被贴上一个负面的标签,就必须接受成为记者的可能性又少一分。其实围城永远存在,只是困住不同的人。在现实面前,“意义”一词太过沉重,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职业可以成为承载它的乌托邦。

离开北京的报社之前,一位老师劝我谨慎择业,“走出这栋大楼,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那样美好,不要对这个职业抱有太大的幻想”。我深知这个编辑部如何保护和包容我们的稚气与理想主义。但一位远航的水手有天无意间见到了极光,哪怕只有一瞬,我相信他的余生都会感谢自己曾途经格陵兰岛。他是幸福的吗?我想,应该是的吧。

詹姆斯·斯蒂芬在《自由·平等·博爱》结尾写道,“我们立于大雪弥漫、浓雾障眼的山口,我们只能偶尔瞥见未必正确的路径。我们待在那儿不动,就会被冻死;若是误入歧途,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我们无法确知是否有一条正确的道路。我们该怎么做呢?'你们当刚强壮胆',往最好处努力,不要说谎,我们要睁大双眼,昂起头颅,走好脚下的路,不管它通向何方。如果死神终结了一切,我们也拿它没办法。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就以大丈夫气概坦然走进下一幕,无论它是什么样子,不要做巧舌之辩,也不要掩饰自己的真面目。”

认真地写下去、勇敢地去面对世界、诚实地去面对自己,是我向未来的虚空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我想起《3 idiots》中拉朱终于鼓起勇气说出的话:“我这一生仍会去做些有价值的事——今天我没有乞求神给我这份工作,我只是感谢他给我这样的人生。”

写作手记

第一次尝试第一人称的非虚构写作,收获了崭新的体验,也在文字中汲取了剖析自我的勇气。开始写作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害怕找不到选题来写,而一旦下笔,才发现原来这一年来我的生活早已发生了这么多奇妙的变化,拥有了无数个值得我一生回味的瞬间。我感谢这些瞬间。三明治短故事班是一个美好、可爱的大家庭,那么多年龄、职业、人生经历各异的朋友因为写作相遇,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感谢梓新老师一直给我肯定和鼓励,耐心地帮我梳理文章的线索和思路。无论未来在做记者或是任何事,我都相信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认真写下去。


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

1月16号-29号,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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