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放在了世界的中心,为的就是让你更好地观察这世上有什么。我没有把你造成天上或地上之人,腐朽或不朽之人,为的就是让你可以像高明的画家或雕塑家一样,自由地造就你自己的形状。”
—— 皮科.拉.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
“我希望达到一个阶段,那里没有人能说出我的一幅画是怎样产生的。”
—— 毕加索
《无题》王衍成 180×540cm 2024年
2008年,法国Cercle d‘art出版社将王衍成列入一套与西方绘画大师共同呈现的丛书。我应邀为他写一篇法语的艺评。后来,这篇文章中的一个说法不胫而走,一度还成了西方人认识他的标签之一:王衍成,“一位移走了地平线的魔法师”。
移走地平线,是大诗人、画家亨利.米肖的一个意象,我借用它来指艺术家改变西方传统中的线性、焦点透视,让空间进入抽象。同一篇文章中,我还比较了王衍成与赵无极、朱德群画作的异同——总有人将他视为这两人的“继承者”,却丝毫无视赵与朱的抽象之间就已经有着巨大的差别——提出了他跟赵无极的根本区别:赵无极的抽象,追求一个超越时间的“另一个空间”,而衍成的抽象则是具体的、视觉的。
十余年过去了,当我再度出现在王衍成的画室中,面对他的最新画作,自然想起当年的这一判断。事实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具体、视觉”的特色,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不断加强。如果说,当年还需要有“明眼人”去帮助观者看出这一特色,那么,到了今天,这一区别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衍成的绘画,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无题》王衍成 180×180cm 2024年
人们似乎已经认定,抽象作品早已大行其道,是一种本该有、早就有的艺术类型,甚至早已开始式微。其实,即便是在潮流林立的西方现代,抽象画也经历了一个艰难的征服历程。在一直前卫、先锋的巴黎,要到2006年,也就是仅仅十几年前,才在卢森堡公园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带有总结、综合性质的“抒情抽象”展,从而为这一艺术潮流给予了真正的艺术史定位。
从大的分类去看,至少从表面上看,衍成的抽象,明显是一种“热”抽象,若冠之以“抒情抽象”,也并不违和,虽然他本人并不接受。然而,在“抽象”二字已经变得如此笼统、自诩“抽象”的作品遍地开花的时候,重要的,早已不再是归类他的抽象属于哪一种,甚至不是去定义他的作品还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抽象,而是要弄清楚,他作为成就斐然的、具有国际影响的艺术家,究竟在追求什么?
《无题》王衍成 180×180cm 2024年
同时,倘若轻易抛却“抽象”二字,也会让我们失去一条进入他绘画世界的良好途径。绘画,由于其平面性、空间表现性,往往被人过于轻率地列为一种与空间相关的艺术,与音乐、小说等“时间性”艺术相对立。事实上,绘画的平面性、二维性,作为一种表面上的“束缚”,反而为它赋予了比处于实际三维空间中的艺术(建筑、雕塑等)更大的“空间”,也就是一种想象性,一种时间与空间缠绕不可分的想象。——事实上,现当代的雕塑与建筑,也在力证,它们并非仅仅是空间。此次与衍成一起展出的隋建国的作品,便是佳例。因此,在绘画中出现的“时间性”,也是绘画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即便这种时间性往往以“瞬间”、“永恒”这两个似乎是时间的两极的点表现出来。而一个画家的“演变”,本身也是时间性的最好体现。
因此,衍成近年来这种有目可睹的演变,究竟体现在哪里?
我们马上可以发现,他的作品,并没有放弃抽象,甚至不是一种“抽象之后的抽象”,甚至不是一种现代之后的抽象。事实上,在众多中国当代艺术家中,衍成对西方现代绘画的理解、体悟和认可,是极为突出的。这与他长期旅居在法国大有关系。他至今坚持对西方现代绘画大师进行解读。因此,与诸多当代艺术家相比,他的创作姿态,不是破坏性、颠覆性的,而是有取舍的,受滋养的,最终也就是“共生”的。
令人欣慰的是,这种取舍、滋养、共生的姿态,一度曾让人以为他的作品如何接近某些大师、追随某一流派,等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说随着时间性在他创作中的介入——让他的作品终究朝着自身驱动的方向前行,而且愈发浑厚,愈发具有国际性。
“移走地平线”,意味着什么?地平线移走之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正如在亨利.米肖的作品中所讲述的——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度不适:他们不知道如何在新空间中生存,他们急于让魔法师把地平线给他们变回来。等到地平线一回来,空间便恢复了原样,生活便恢复到了以前。正如人们如今时常探问的:疫情之后,我们是否还可以回到以前?
我们可以问:一定要将地平线移回来吗?王衍成的回答显然是不。在他那里,移走了地平线的空间,不仅不让人不适,反而让人进入一个更和谐、更舒适的状态。也许,这才是王衍成的真正魔法。
这样的效果,不仅仅来自画家对大自然的了解,而是来自自由。感知的自由,视觉的自由。
《无题》王衍成 200×200cm 2024年
事实上,简单的“冷”、“热”之分,并不能分出几何倾向的抽象与抒情倾向的抽象。相反,由康定斯基奠基的“点、线、面”,才是通向“冷”、“热”抽象的最佳法门。顺着点、线、面的基本元素看去,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王衍成作品与诸多“抒情抽象”的不同,因为他绝不轻易使用点、线、面,而又无处不是点、线、面的高度结合。点、线、面之间的转合,从不在他那里出现截然分明的状态,而是无时无处不在一种交融之中,从而让他的画幅总是充满了宏观的恢弘与微观的生动。这一特点,甚至可以将他与他最接近的赵无极的作品区分开来:同样的整体感,同样的宏观把握,却在微观细节上如此鲜活,如此生动。同样,他也绝不如波洛克那样依靠点的力量去撑起画面,或者如丰塔纳那样,以线构建空间,更不像波利亚科夫或者德.斯塔尔那样,用色块也就是面去布置画幅。
在空间的构建上,王衍成之所以能够移走地平线,并非他对地平线不敏感,事实上,他对深度与广度的敏感,远胜一般艺术家。也许他深深自知,他来自于“散点透视”的国度,让他将视角固定于一个点上,无异于是一种束缚。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行进的人,一个左顾右盼、走马观花的人,一个充满了个人视觉体验和文化体验的人,换言之,一个存在中的人,怎么可能固定、局限于一个点,去构建一种物理透视的空间?事实上,构建空间,即便是在传统透视的故乡意大利,也并不限于线性的、带有唯一一个没影点的三维空间。早在达.芬奇那里,在著名的《蒙娜丽莎》肖像中,她身后的背景,就用一种“气氛”的方式营造出来。这种透视,有时被称为“空气透视”,甚至“空中透视”,然而,必须与从空中俯瞰的透视区分开来,所以称为“气氛透视”更为妥当。这种透视强调的是色彩之间的细微变化,以浓淡、明暗,以及色彩之间的细腻变化,营造出空间的层次感与远近感。这种透视,其实跟中国的“散点透视”很接近,尤其是在以水墨云山为主的山水画中。而这样的做法,其实已经是一种“移走地平线”的方式,让地平线转化为一种无限,或者是著名的“空”——赵无极对米芾的推崇,绝不是没来由的。
于是,就像是在现代绘画中,塞尚走出的重要一步:立体的勾勒与凹凸(modelage),被转化成了一种“微调”(modulation)。山体开始摆脱自身岩石的坚硬,在远处的光影中震颤。众多的几何形体之中被注入了“灵”,焕发出一道道“灵光”。在本雅明感叹的机械复制时代——灵光消逝的时代——现代绘画为人类世界摆脱了机械与复制,为世界重新注入了灵。因此,无论多么的后现代,无论多么的当代,现代绘画的遗产,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依然不可丢弃,依然是维持魔性、保持魔法的不竭源泉。
如此的“微调”,已经将绘画带向了音乐。当我试探地询问王衍成是否有过音乐家的体验时,他的眼睛开始发亮。正如我所猜测的,他有过七年的小提琴演奏经历,甚至指挥过乐队。色彩与材料,点、线与面,在他的笔触下,严格遵循着和谐的原则,无论是艺术家有意为之,还是色彩之间自动产生的呼应,都将每一幅画作转化为音乐的场域。那是一个脱离了符号天生的对应性的世界,因为正如罗兰.巴特所说,惟有音乐不是符号体系,能打破索绪尔的能指与所指的纸面、纸背不可分离的关系。正是这种音乐性,这种能指的“无所指性”,为抽象带来了彻底的自由。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现代抽象的真正鼻祖,不仅仅是康定斯基,更是库普卡:他从钢琴琴键弹奏出来的荡漾的湖水——《钢琴琴键-湖》是现代抽象的最早作品(1909年),早于康定斯基——为抽象指出了无穷的可能性。
《无题》王衍成 200×600cm 2024年
我提到了笔触。然而在王衍成那里,在画面上的,又何止是笔触?作为身体的投入,手掌、手指怎能忍住直接触摸画布的冲动?那可以是一种轻拢、慢捻,正如运用音乐乐器的演奏,也可以是一种抚摸,一种与画布的轻触与爱抚。当戴望舒用“残损的手掌”抚摸整个中国大地,他知道,从遥远的法国学来的“象征主义”手法,已成为他本人对中国现实大地的直接认知,成为他与满目苍夷的破碎世界保持联系的最佳手段。同样,在这疫情肆虐的世界,在地平线被堵塞,或者再也望不到边际的不可测的世界里,画家-魔法师王衍成的手掌,在画布上投注着对微观世界的关注,以及对未来世界的幽思。从法国学到的西方抽象绘画手法,已经转化为画家面对世界、重建世界的体验。借用毕加索的说法,“观念与情感终于在他的画幅之内成了俘虏。无论怎样,它们不再能逃出画幅了。它们与画幅构成了一个亲密的整体,尽管它们的存在不再能分辨出来。”
于是,透过这位画家-魔法师自由、自在、自我的创作,我们看到了一个新世界的勃勃生机。甚至一种朦胧、细微然而坚定的憧憬。
文/董强,来源:Art衍)
艺术家简介
王衍成,1960年生于广东茂名,祖籍山东。获法国国家文化骑士勋章(2006年);法国国家文化军官勋章(2013 年);法国国家文化司令官勋章(2015 年);意大利贝里艺术奖(2019 年);米开朗基罗勋章(2020 年)。 法国 Fonds De Dotation Des Beaux-Arts De Wy 美术基金会主席,法国国家 Salon Comparaisons 比较沙龙副主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造型协会 AIAP UNESCO 成员、IACA 国际艺术中心副主席,罗马美院客座教授, 山东艺术学院客座教授、研究生导师,国际美院联盟 IUAA 特聘教授。
近年展览有:“微观与宏观”,意大利国家现代美术馆(2020 年);“弗里兹大师展 Frieze Masters”,伦敦(2016 年);“巴塞尔艺术展”,瑞士、中国香港、美国迈阿密;“法国 FIAC 国际艺术展”,法国巴黎大皇宫;“弗里兹大师展 Frieze Masters”,英国伦敦、美国纽约;“荷兰国际艺术展 Tefaf Masstricht”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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