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这天清早,我接到大伯的电话,说爷爷昨天晚上突发脑梗,已经送到了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此时我正在广州上班,接到消息后立马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往回赶。
一路上我的心情特别沉重。去年春节我回老家的时候,爷爷还硬朗得很,能拄着他那根竹棍在村里的石板路上来回溜达。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会准时起床给奶奶熬一碗莲子羹。
“你爷爷这个人啊,一辈子就认准一件事。”奶奶常常笑着说,“从我进门那天起,他就天天给我熬这碗羹,说是养身子的。下雨也熬,刮风也熬,就是发烧感冒也不肯让别人代劳。”
说起爷爷奶奶,在我们村可是出了名的恩爱。爷爷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一手雕花工艺出神入化。可他从不轻易给人做家具,说是怕委屈了木料。唯独给奶奶做的那个红木箱子,他足足雕了半年。
那个箱子至今还放在老屋堂屋的立柜里。暗红色的木料上雕满了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每一笔都透着细腻。箱子上着锁,钥匙一直由爷爷贴身带着。有时候晚饭后,他会独自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就着煤油灯的微光,静静地看那个箱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走进病房,看到爷爷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人瘦了一大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奶奶坐在床边,佝偻着背,一只手紧紧攥着爷爷的手。
“小军来啦?”爷爷的声音很微弱,“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我连忙凑过去,爷爷示意我附耳过来,用气声说:“你回老屋去,把那个红木箱子拿来。钥匙在我枕头底下,你悄悄拿去开了,箱子里有个暗格,你把里面的东西都带来。”
我点点头,刚要转身,爷爷又拉住我:“这事先别告诉你爸他们。”
回到老屋,我按爷爷说的找到钥匙,打开那个红木箱子。箱子里整整齐齐摆着一些旧衣物和几本发黄的账本。我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在箱底发现了一个小暗格。
打开暗格,里面放着一叠老照片和几本存折。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能看清楚上面的人物。最上面那张,是一对穿着长衫的中年夫妇,看着很是体面,但面容却有些陌生。
我心里正纳闷,忽然注意到照片背面写着几个字:“父母亲摄于1943年。”字迹有些潦草,明显是爷爷的笔迹。但这对夫妇显然不是我的太爷爷太奶奶,我小时候见过他们的照片。
带着满肚子疑问,我赶回医院。这时候,大伯他们都被爷爷支开了,病房里只剩下奶奶。
“翠兰,”爷爷握着奶奶的手,声音哽咽,“这些年,我一直有件事瞒着你。”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爷爷看见我,朝我招招手:“小军,你进来吧,让你也听听。” “其实我不姓张。”爷爷的话让我和奶奶都愣住了。
“我原本叫江德发,是江西上饶人。那对照片上的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做丝绸生意的。1944年,我八岁那年,因为战乱,父母带着我逃难到这里。”
爷爷说着,眼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流下来:“当时吃不上饭,父母实在没办法,就把我托付给了你公公婆婆。他们说等战事平定就来接我,可是一等就是几十年。”
奶奶的手微微发抖,却一声不吭。
“养父母待我比亲生的还好。”爷爷接着说,“我跟着你公公学木匠手艺,他从不打骂我,就是犯了错也只是耐心教导。婆婆更是疼我,每次做了好吃的,总是先给我夹一筷子。”
说到这里,爷爷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1963年那年,有个穿西装的人来找我,说是我父母派来的。原来他们已经去了香港,但在那边染上重病,临终前托人来寻我。他们在香港留下了一笔钱给我…”
我听到这里,猛然想起那几本存折。
“可我哪里还能走?”爷爷说着,眼神坚定起来,“养父母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我让那人把钱都存进了银行,这些年一直在偷偷接济家里的几个弟弟。老四读师范,老五开小卖部,都是用的这些钱。”
“我知道。”奶奶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都知道。”
这下轮到爷爷愣住了。
“你刚过门那年,婆婆就告诉我了。”奶奶拍了拍爷爷的手背,“她说你这孩子心太善,怕你将来有了钱都给了娘家,叮嘱我要看着点。可这些年你明明在接济弟弟们,却总说家里困难,不让我添置新衣裳。”
爷爷红着眼睛说:“你…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
“傻老头子,”奶奶破涕为笑,“我要是说破了,你还会这么安心地住在这里吗?再说了…”
奶奶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你还记得那碗莲子羹吗?那是你亲生母亲最爱喝的。我特意让人打听来的做法,想着让你每天熬,也算是尽一份孝心。”
病房里一时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我看着相濡以沫六十年的两位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三个月后,我在整理奶奶的缝纫箱时,意外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一本发黄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是1965年的笔迹:
“今天终于打听到德生的亲弟弟在哪里了。他们家境不好,我托人把公公给我的五亩地偷偷卖了,让人捎去了一些钱。德生这些年一直惦记着亲人,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合上日记本,我忽然明白了,这一辈子最长情的告白,或许就是这样默默的相守。他们各自守着对方的秘密,用最笨拙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执子之手,白头不离”。
如今爷爷已经出院在家静养,每天清晨,他依然会准时起床,给奶奶熬一碗莲子羹。只是这一次,奶奶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慢慢地熬,聊着他们共同守护了六十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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