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男娃睡外炕,女娃睡里炕,这有啥嘛?”老队长李大山站在土炕前,笑呵呵地说着,一手还招呼着我们几个把行李放稳。
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吭声。身旁的小武低声嘟囔:“这哪行啊?男女知青住一孔窑洞,传出去还不得笑话死?”我心里也犯嘀咕,可看着老队长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是1970年的冬天,我们五个刚从北方城市来的知青初到黄土高原的王家洼村。村子穷得连炊烟都稀薄,天上的云像被风劈开的裂口,光秃秃的黄土坡一眼望不到头。一下车,我就被风吹得直打哆嗦,心里想着:这地方,咋能过日子?
可没想到,第一天就让我们住进了这一孔土窑洞里。窑洞虽说宽敞,可冷得像冻窖,炕也分里外,女生睡里炕,男生睡外炕。按老队长的说法,这在村里再正常不过:“家家都这么住,没啥讲究!”
可对我们几个刚从城里来的年轻人来说,这哪是讲究不讲究的问题,简直是难以想象。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男生裹着大衣,睡在外炕上,谁都没脱鞋,连翻身都不敢,生怕炕那头的女生听见了,尴尬得要命。炕太冷了,我一夜没睡着,听着窗外的风呼呼地刮,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早,趁着吃早饭的工夫,我鼓起勇气对老队长说:“大山叔,咱这住法不太合适吧?能不能让我们男生和女生分开住?”
老队长眯着眼笑:“你们这些娃娃讲究多得很!不过嘛,既然不方便,那再想想办法。”他说着,扯着嗓门喊来了保管员张老根,打开了村里堆农具的冷窑,让我们男生住那儿。
冷窑又潮又暗,地上堆满了锄头、镰刀和犁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铁锈味。张老根一边清理农具,一边咧着嘴笑:“凑合住吧,咱这地方穷,没别的办法了。”我们几个男生卷起袖子,拿着扫帚收拾起来,又从场院里挑来麦秸和谷草,铺了个地铺。老队长回家扛了一床破棉被,顺手把自家门上的草苫子拆了,挂在我们窑洞的门口挡风。
晚上,我们蜷在冷窑里,虽说冷得直哆嗦,可心里总算踏实了。第二天,女生们还特地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糖果,说是慰劳我们男生“抢困难让方便”。糖果硬得像石头,可嚼在嘴里却满是甜味。
刚安顿好,麻烦又来了。
那天早上,村头忽然传出一阵吵闹声。我跑过去一看,村口围了一圈人,老队长拿着一封信,脸色铁青。信上写着:“队上的粮食被偷了,知青里有贼!”几个字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村里人都盯着我们几个知青,眼神里透着怀疑和防备。我气得直冒火:“谁写的?咱们知青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偷东西的!”可老队长却摆摆手:“别急,慢慢查,别冤枉了人。”
可那几天,村子里风声鹤唳。乡亲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连平时主动送水的小孩子也不敢靠近我们了。晚上,我躺在冷窑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村里人那冷冰冰的眼神,越想越难受。
第三天晚上,老队长突然提着马灯走进冷窑,低声说:“娃娃们,跟我走。”我们几个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出了门。月光下,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村外的荒坡上,用锄头在地上刨了几下,竟然从土里挖出一个坛子,里面装满了粮食。
“这是村里人藏的,粮没丢。”老队长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风吹过枯草:“写信的人,就是怕你们知青吃多了村里的粮,想赶你们走。别怪乡亲们,咱这地方,粮食就是命根子。”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阵发酸,说不出话来。回到窑洞后,我躺在地铺上睁着眼,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老队长的话,咬着牙下了个决心。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老队长,说:“大山叔,咱们一起挖口新井吧!”老队长愣了一下,摆摆手:“娃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井下全是硬岩层,没个三个月别想挖成。”可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再难也得试试!咱不能光吃乡亲们的粮,还得为村里做点事。”
从那天起,我们几个知青和村里的男劳力轮番下井,用钢钎和大锤一点一点凿。井底的空气闷得像灶膛,水滴顺着井壁流下来,混着汗水打在脸上,涩得发苦。村里人站在井口看着,眼神从一开始的不信,到渐渐带上了些许期待。
挖到第十天,井底的岩层突然变成了页岩。老队长激动得直拍大腿:“快了,快了,再挖几天就能出水!”果然,第十五天,清澈的井水从岩层里涌了出来。。他一拍我的肩膀:“娃娃们,乡亲们错怪你们了!”
那天晚上,村里破天荒地煮了一锅肉汤犒劳我们几个知青。老队长端着碗,喝得直抹嘴。他看着我们,忽然开口:“娃娃们,乡亲们穷,但心不坏。以后有啥难处,尽管说。”
可谁也没想到,意外又一次降临。
春耕的时候,队里唯一的一头老牛生了病。那天正赶上犁地,老队长硬撑着带着它上了坡,结果牛死在了地头。老队长蹲在地上,抱着牛的头,呜呜直哭:“这可是咱村唯一的牲口啊!乡亲们靠啥种地啊!”
看着老队长哭得像个孩子,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我们几个知青凑了点钱,又写信给家里求助,终于凑够了买牲口的钱。几天后,老队长赶着一头小驴回了村,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娃娃们,咱村又有指望了!”
1972年春天,我应征入伍,离开了王家洼。临走前,老队长把我拉到一边,塞了一个干瘪的馍馍到我手里:“娃娃,乡亲们记得你们。”我转过身,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多年后,我回到王家洼,村子已经大变样。老队长的头发白得像雪,可一见到我,还是笑着叫出了我的名字。他指着村头那口井,眼里闪着光:“娃娃们挖的井,到现在还在用啊!”
看着熟悉的井和山坡,我心里百感交集。那些年的苦和难,那些误解和感动,早已化作了心底深深的牵挂。
“娃娃们,乡亲们记得你们。”老队长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我望着天,心里默默地说:我们也会记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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