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抬头》 今天恐怕很少有人认为自己活在一个完全平等的世界里。教育、生存资源、性别、年龄......每个人都挣扎于自己的泥潭。
约300年前,卢梭写下《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直到今天,人类社会看似有所进步,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当今不平等的症结何在?平等理念又从何而来?今天的文章,复旦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谢晶以意识形态批判的视野重新认识不平等。
作者 | 谢晶来源 | 看理想节目《不平等:权力、身份与社会分配》
1.世界依然握在一小撮人手里
卢梭在《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这篇文章中写道:“社会和法律……为了少数野心家的利益,迫使所有的人终日劳苦,限于奴役和不幸。”他还写道,“我们看见一小撮权贵和富人享尽荣华富贵,而大多数人挣扎在黑暗和贫困之中。”
这篇文章写于1755年,是卢梭对于当时贵族制社会的控诉。270年之后,当我们读到这些话,很难不觉得他描绘的就是当下的社会。
《论不平等》这篇文章写于法国大革命前夕,卢梭的呼声代表着当时深入人心的平权要求,所以后代也乐于把卢梭奉为大革命和人权宣言的精神领袖。
将近300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们一般认为,300年中所发生的人权宣言、国际公约、工人运动、科学技术的进步等等,都是人类为了平权而不断作出的努力。
所以,在这样的集体意识中,极端的不平等就像旧社会一样,早已成为过去式。在这样的情况下,卢梭的控诉怎么会适用于今天?
实际上,我们有理由怀疑,不平等不仅没有成为过去,而且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平等过。如果卢梭当年描述的是他所处的欧洲社会,今天这些描述的适用范围是全球。
拿最经常被使用的经济财富为标准,在“新自由主义”和“全球资本主义”的语境下,全世界的财富都集中在一小撮人的手中。全球1%的首富掌握着50%的财富,ta们的财富大于后90%的人的财富的两倍。2020年以来,全球产生的新财富中的三分之二还是归ta们所有。
《不要抬头》
刚才所提到的仅仅是狭义的经济标准。如果我们把这个考量的范围扩大到收入和财富意义的经济标准之外,会看到不平等在当代社会“四面开花”。
比如,如果考虑非货币意义上的、我们作为生命体所需要的财富,也就是资源和养分,现实是什么呢?
现实是,当有些人仍然相信自然的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候,包括石油、贵金属这些很明显是正在被耗尽的资源,ta们今天仍然在大肆挥霍它们,因为ta们从没匮乏过,而另外一些人却在为了水、土壤这样的最基本的资源挣扎。
一直到本世纪二十年代末,世界上有超过20亿的人没有直接饮用水源,也没有净化水的系统,这就意味着ta们每天需要走很长的路去获得水源。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有越来越多人,为之挣扎的是不至于过高的气温,甚至是没有太多污染的空气,等等基础的资源。
如果以对于暴力手段的使用为标准,那么过去这“走向平权”的300年, 也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被发明和制造的300年。
在这些武器的杀伤力变得越来越大的同时,对于最先进、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的使用权,也集中在一小撮人的手中。最极端的例子当然是核武器。
如果我们看看杀伤的反面,考虑照料与呵护,关注与聆听,也很容易发现,现代化的一个最主要的结果之一,就是部分人在身心上可以获得滋养和照料的同时,有大量的人正在成为“孤岛”。
最典型的一个现象就是有很多留守的儿童和老人,ta们的父母或者ta们的儿女在外打工。城市,尤其是超大城市,所需要的建设,使得生活在家庭和友情当中、生活在亲人的关怀之中这件事情,变成了少数人才可以享有的“特权”。
如此看来,我们所处的时代暗藏着一个巨大的悖论:人类可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追求平等,但是与此同时,人类可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身处极端的不平等。
一方面,“平等”的观念从最初的欧洲渐渐深入到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对平等的要求已经成为绝对的“政治正确”。但另一方面,不平等似乎并没有大幅度地被消除,相反,在加剧。
在越来越多不平等形式的叠加下——经济不平等、环境不平等、性别不平等,等等——变得方方面面。不仅仅是穷人,这些方方面面都处于底层的人,恐怕在变多。
2.不平等没有消失,不平等只是在转移
或许有人认为,“不平等的程度在加剧”这个观点过于骇人听闻,哪怕不平等的现状仍然堪忧,总体而言,人与人之间是在趋向平等。
支撑这种观点的,是传统被用来衡量不平等的标准,也就是平权运动产生之初大家所关心的那些标准有在变好。比如医疗、教育的普及,两性的政治权利等等,从这些方面来看,平权运动好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但是,如果深入探究这些传统形式的不平等,会发现一个现象:表面上实现的“平等”,背后很有可能是一个转移——原有的不平等转移到其它地方。
拿教育来说,教育是所有现代国家实现平等的主要措施。表面上我们看到义务制教育的普及、文盲率的大幅降低…...但真实情况比这要复杂得多。
比如,在公共教育中存在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就是高等教育得到的投入要远远高于基础教育,包括教育工作者的待遇,建设和教育的经费,等等。
这就意味着一个人的教育程度越高,ta所获得的教育资源不是成正比地增加,而是呈指数级地增加。比如一个人进入大学本科,那么ta在本科四年里获得的教育资源,要远远多于ta在小学六年期间获得的教育资源。
《正常人》
另一方面,同等程度的教育资源,在不同地区分布上的差异也非常大。在中国,想在教育资源上不处于劣势,至少要去县城上学,因为教育经费是下放到县,而不是下放到乡。
而以卢梭所处的法国社会为例,一直到今天,法国的公共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所有好大学,基本都集中在巴黎。
这些都意味着,在一个公共教育已经非常发达的国家,处于教育程度两端的人之间的差距,并不小于原本没有公共教育、原本那个文盲程度很高的社会。
在教育领域发生的变化很可能不是不平等的程度在缩小,而是随着“下限”的大幅上提,即文盲越来越少,同等程度的不平等发生了垂直的位移。我们处于一个教育越发垂直细分的社会,教育不平等的程度很可能在变大。
如果我们持有的是平等的理念,那么就不能满足于至少下限在上浮,至少大家现在都识字了、会加减乘除了。
平等主义者还需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整个社会的努力,不在于让基础教育对所有人都能更好地展开,而在于培养出更尖的“尖子”?
《寄生虫》
还有一种不平等看似在减弱,而实际上在转移的方式是从一些人转移到另一些人。这种转移方式是女性主义在反思自己的行动方式的过程中,尤其注意到的。
表面上看,女性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政治经济权利,而且我们可以在越来越多领域的顶层,看到女性的身影。
但是,正是这种与男性平起平坐的方式,今天被越来越多女性主义者视作违背女性主义的平权初衷。
这样的做法只不过是让一小撮女性成为精英,而这必然意味着其它的人群——往往也是女性群体——要为她们提供成为精英所必需的后勤服务。
原本存在于男女之间的不平等,现在转移到不同阶层的女性之间;一部分女性能够打破玻璃天花板的代价,是有人在为她们打扫一地的玻璃。这是《为了99%的女性主义》这本小手册的三位作者提出的一个问题:
“集中于全球北方(Global North)的职业-管理层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liberal feminism)专注于“向前一步”和“打破玻璃天花板”[1]……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将压迫关系转移到其它地方。它令职业-管理层女性得以向前一步(lean in)的方式恰恰是使她们现在可以踩到收入很少的移民女性头上(lean on),将照料和家务转包给这些女性……打破玻璃天花板但是让绝大多数人去清扫一地碎片,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兴趣。”
我们要注意到的是,传统的标准,是平权要求产生之初所存在的、主要的不平等形式,但今天它们已经不能穷尽所有的不平等形式。而如果我们采用一些更晚近的标准,会发现不平等在彻头彻尾地加剧。
3.我们所追求的平等像海市蜃楼吗?
刚才我们提到的暴力和关怀属于新兴的不平等形式,但是比它们更具有代表性的,可能是今天人类所面临最新的、也是最需要我们去担心的不平等形式,环境不平等。
环境学家告诉我们,由于碳排放和其它温室气体排放而产生的温室效应在今天已经是不可逆的,而且很有可能比任何到目前为止的预期都要糟糕。所以环境学家们说,今天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只不过是使全球变暖的速度再放慢一点,使得人类可以做一点应对准备。
当环境学家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这是在向全人类敲响丧钟。但实际上,这个看上去属于全人类的处境,背后隐藏的是一种不平等——不同的群体需要为这件事情负的责任,以及可以对这件事情做出的应对之间所存在的极端不平等。
2019年,全世界1%最富有的人口——这1%里面有60%生活在北美——ta们的碳排量占全球总量的16%,相当于处于全球财富金字塔最下面三分之二人口的碳排量,取前10%最富有的人口,ta们的碳排放量则占全球排放量的一半。
《不要抬头》
而过度碳排放所带来的后果,比如说高温、极端天气、空气污染,几乎都只会落到最贫困的人的头上,越来越多的人会死于高温,因为极端的天气而失去收成、失去家园、成为难民,或者说因为严重的空气污染而患病,并且没有办法治疗这些疾病。
这样的结果基本上不会落到那1%的人的头上,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还有南亚是受全球变暖影响最大的重灾区。也就是说,最贫困的人,尤其是那些生活在最贫困地区的人,将要遭受因为最富有的人的生活方式而酿成的越来越严重的气候与环境危机。这种不平等被学者称为“全球碳不平等”(Global Carbon Inequality)。
所以,回到刚才那个有可能会被质疑的说法:“不平等的程度在加剧”这种说法确实是不对的,但不是因为它过于骇人听闻,而是因为这个说法背后的线性逻辑,远远不能涵盖不平等在当代、在我们当今所处的这个全球社会里面的这个演化方式。
现在看来,更确切的认识是:一方面,在传统不平等形式被全面击退的表象之后,它们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发生了转移,而另外一方面,新型的不平等在源源不断地出现。
我们所追求的平等像海市蜃楼,以为在向它迈进,最终却发现它越来越远。
4.我们对于平等的追求,出了什么问题?
平权之路为何会陷入如此复杂的困境?
关于平等的进程,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大看似敌对的阵营都持有一种信仰,随着经济的发展,两极分化能够并且才能够缩小。增长是实现平等的前提条件。
然而,如果不平等的历史不是在发生线性变化,而是一个此消彼长、层出不穷的过程,如果我们看到平权的终点好像一直在往后退,那么,就不能说平等的进程与财富的增长是成正比的。
这两者之间好像没有相关性——从卢梭的时代到今天,人类的生产力和财富取得的增长是惊人的,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随之减少?
先来看看那些最先走上工业化和民主之路的国家,它们的“答卷”是什么样子的?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是当今世界上研究不平等最重要的经济学家之一。他通过多年的统计得出了一个结论:十九世纪以来,法国后50%的人在财产上没有取得任何进步,ta们始终在私有财产的意义上几乎一无所有。
《悲惨世界》
十九世纪工业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ta们占有全国总财产的2%,现在是5%。
这个进步相对于总财富的增加,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ta们所获得的所有进步是,较之十九世纪,ta们今天没有那么地任人摆布了——雇主不可以随时随地辞退ta们,房东不能轻易地说“交不出房租就把你赶出门外”等等。
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等学科为研究不平等做出了不同方向的努力,但是,对于不平等理念本身的反思是属于极少数的。
原因或许比想象中简单,“平等”已经成为绝对的政治正确,而当一种理念成为绝对的政治正确时,反对的呼声会渐渐消失,渐渐没有人会想到,要去追问理念本身。
比如,当“发展”成为绝对的政治正确,人们不会再去追问“发展”的实质和意义是什么。
人们倾向于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去找那个出了问题的环节。但是,理念环节也是可能出问题的,除了质疑践行的方式,我们还可以去质疑理念本身。
平等的理念本身因为政治正确而不被质疑已久,现在或许是时候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我们越是追求平等,平等的海平线似乎就离我们越远”,而这个悖论的出现,是不是因为“平等”的理念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本文编辑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不平等:权力、身体与社会分配》第一期,主讲人谢晶。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App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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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频编辑:ZY微信内容编辑:林蓝、汁儿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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