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文学
文:隋建丛
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失去了年少时那种祈盼过年的心情和激情,因为小时候是掐着指头数、掰着指头算,盼了腊八盼过年。谁知一眨眼,就是几十年。
记得一进腊月,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像开场的锣鼓,断断续续敲响了“年”这首既神秘又带有期盼的音乐序曲。尽管当时出行基本靠腿,但赶集的、上店的、互送年货的、外地归来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带着不同的物品、穿着不同的服装,你来我往,匆匆穿梭,但目的只有一个:准备过年,忙着过年,回家过年。
准备过年是腊月的第一要务,男人赶集上店,女人推碾子磨面,一切都围绕这个中心转。
白天,家庭主妇除了准备一日三餐,更多的精力则是看看细粮还有多少,粗粮还有什么,哪天推碾子磨面,哪天做豆腐摊煎饼等等,计划好了就开始走东家、跑西家,预约石磨、碾子和鏊子,提前做好各种准备工作。
居家过日子,不是谁家都有石磨、碾子和鏊子,你有我用,我有你用,互补短板,彰显了邻里关系和睦融洽不一般。而人口少的则会选择“互帮互助”,就是谁家干活过来帮一把,做豆腐、摊煎饼给她捎带着做一点。
忙年、忙年,忙着过年,大人小孩不得闲。扫房子、做衣服、祭灶王、磨豆腐、蒸年糕、包包子、摊煎饼、买鞭炮、买对联、买年画、备酒备菜等,一切都要有条不紊,考虑周全。忙也就算了,关键是累!男人推磨累弯了腰,女人摊煎饼累的直不起腰是常事。
扫房子是过年的规定动作。再旧、再破的房子也要在腊月二十以后选一个晴和的天,把屋里的被子、箱子、柜子;堂屋的油瓶子、盐罐子、饭橱子等,除了搬不动的以外,都要挪挪窝放到院子里。然后大人戴着苇笠或草帽子,穿上一件破旧衣服,手持绑在木棍上的笤帚,把屋里的灰尘打扫的一干二净,为的是除旧迎新。勤快或讲究的,还把屋里用纸糊一遍,除夕那天贴上年画,显得格外新鲜。年画不过几毛钱,成幅的也就一、二元,有看头,有寓意,还有很多教育意义。如果不贴在墙上保存到现在,当时的“家徒四壁”,说不定是今天的“家产万贯”。
扫完房子,坛坛罐罐擦把一遍,再一样一样搬回去,整体看上去焕然一新,实际上还是那些不值钱的旧东西。这时你再看看,所有的家当又重新站好了位置,像列队的礼兵原地待命,等着年这个重要“宾客”到来。
除了规定动作,还有过小年、祭灶王(也叫辞灶)这项固定动作。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家家户户将新的灶王爷画像(也叫灶马)贴在灶台左上方进行祭灶,包括燃香、摆放供品等,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保佑家庭平安和生活幸福。
过了小年,春节的大幕就慢慢拉开了,家家户户开始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石磨碾子进行曲。远处眺望,村村炊烟缭绕;近处聆听,庭院磨坊叮铃当啷,一幅现实版的“春节上河图”......
做豆腐、蒸年糕、蒸饽饽、蒸枣山,哪家都忙得不亦乐乎。新做的豆腐青白如玉,方方正正切成块,大部分装进有水的小瓮里放到屋外冷藏,小部分送左邻右舍,剩个一块两块的趁热沾着蒜泥吃,味道纯正鲜美,想起来就垂涎欲滴。
其实,不光豆腐放在瓮里,就是蒸的饽饽、包子、摊的煎饼也是放在瓮里或盆里。那时冬天冰冻三尺,寒风刺骨, 三九天是最好的天然“冰柜”,基本上满足了过年冷藏和冷冻的需要。蔬菜好说,随便挖个地窖就可以保鲜,品种不多,但信手拈来,吃着方便。
蒸年糕虽然麻烦,由于冷却后切成块形状像“金砖”,意思是“黄金满屋”,所以过年时都多少会做一点。其实,别说满屋,就是有个一、二两也谢天谢地了,说明人们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渗透到方方面面。然而,更多的是为了追求一种生活乐趣,如把面团做成鱼状,意味着“年年有余”。正因为有乐趣,所以小时候总盼望着逢年过节,满足口福是一方面,关键是有花样和新鲜感。
大饽饽、大枣山好看好吃又筋道。因为面粉是头遍的(那时用石磨磨面,分头遍、二遍和三遍,头遍相当于现在的麦芯粉),老面引子是保存完好的,和的面是硬的,出锅后是不能开裂的。做大饽饽和大枣山既要有体力、有耐心,还要有经验,对每个家庭妇女来说都是一种“年终大考”。不过,她们在出嫁前就领到了“毕业证”。如果那时春节在乡村来一次面食比赛,别看没有自来水、天然气、压面机、发酵粉,肯定是花样繁多,目不暇接,关键是没有科技狠活。
大饽饽好说,圆圆的、白白的,不开裂就可以了,做枣山就要下一番功夫了,四周镶上大红枣,形状像座山,一大锅也蒸不了几个,费时、费力、费柴火。后来才知道“大枣山”大有寓意:是为了粮食堆成山、早福、早富。这虽然是寓意,说明人们对理想的追求不光在梦里,还在饮食里。
过年不但活多,人们议论的话题也多:某人从外地回来穿的什么衣服、抽的什么烟、带的什么东西、怎么说的话,是坐着“碗”还是坐着“盘”回来的;闺女和女婿给娘家送了几斤肉、几条鱼;在外地不回来的给家里邮了多少钱;谁家杀了个猪、谁家蒸了几个大枣山等,都成了全村的“新闻联播”,有的事还会“跟踪报道”,然后“随时播报”。
要说最大的“新闻”,当属除夕的拥军优属活动。这天,军烈属的家里如同赶大集,你来我往,一派祥和欢乐的景象。大清早一群小学生就来扫院子,搞卫生,里里外外连墙角旮旯都不放过。小学生刚走,挑水的小伙子又进了门,把水缸装的满满的(因为那个时候没有自来水)。随后来的是大队干部,他们送来的是面粉、猪肉或几元现金,面粉和猪肉尽管只有几斤,但在村里属于最高待遇。夜幕刚落,一群女青年就开始到军烈属家看看饺子包完了没有,家务活干完了没有,如果有需要她们干的,在说笑之中一会就干完了。在这样的氛围中过年,尽管物质贫乏了点,文化生活单调了点,但能深刻体会到“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能领略到一个村就和一家人一样,能深刻感觉到党和政府的关怀和温暖。
而过年的议程也非常细致和神秘。到了这一天,什么时辰干什么活、说什么话都要心中有数,有的还要唠叨好几遍,就怕缺项和漏项,一切安排就绪后,太阳也快下山了。在夕阳余辉的映衬下,红红的对联格外鲜艳,大幅字、小福子熠熠生辉,窗花上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使冬日萧条的土房院落充满了节日色彩。这时就要去祖坟上“请”先辈回家过年,请回后在大门口放一根“拦门棍”,意在把那些妖魔鬼怪拦在门外,再把桃枝放在门后,意味着可以辟邪,相当于二次“拦截”,以确保过年的顺利。因为除夕这晚上大门是开放的,迎的是财神,不是鬼神。
除夕夜,堂屋挂的是家堂轴子,供桌上摆的是鸡鸭鱼肉,大饽饽,大枣山,还有摇钱树什么的,香火缭绕在供桌上方,在蜡烛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年龄小的都不敢说话、不敢多看。而这样的年俗在破旧立新的风潮时,人们也会偷偷摸摸地走走程序。看似尊祖敬宗,实则传承孝悌之道。
至夜间十二时,是真正的“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家家户户开始放鞭炮,吃饺子,迎接新年到来。这时候话是不能乱说的,干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吃完了,不能说没有了,东西坏了,不能说完了完了等不吉利的话,什么都是有、有、有,好、好、好,就怕“一语成谶”!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新年的饺子里要包上几个1分或2分的钢镚子,吃到它预示有财运、有钱花,也是正月初一炫耀的资本。今天你如果再说那时为了吃到钢镚子如何如何,恐怕年轻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实际上各村有各村的风俗,各家有各家的礼仪,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毕竟一年只有这么一次,谁都想许个愿图个吉利。
天刚放亮,大伙便自觉地去给家族中辈分大、威望高的人拜年,然后是邻居互拜。更多的时间则是看踩高跷、耍旱船等民间免费的表演活动。
说来也怪,那时人口不及现在的一半,但各村都有高跷队、戏班子等。自导自演的戏曲乐器单一,放下铁锨就是演员的农民服饰朴素,也没有舞台背景和什么道具,但大家看的津津有味。踩高跷、耍旱船,看似蹦蹦跳跳,走来走去,但有很多乐趣。扮演老太太的,用两个小红辣椒做耳坠,一走晃来晃去的,扮演八戒的用小木板当耳朵,一走忽闪忽闪的,其他扮演者形象各异、惟妙惟肖,不时做出许多搞笑动作,让辛劳了一年的人们喜笑颜开,忘记了疲劳、忘记了贫穷、忘记了忧愁,如同生活在一个欢乐的海洋里、童话般的世界里。
别看是土里土气的演出,附近的村庄还互相交换节目呢,你方唱罢我登场,是地地道道的乡村文化和视觉盛宴。
初三早上一挂 “送年”的鞭炮(有的地方是初二),过年的“开幕式”就算结束了,一直到正月十五是走亲访友的时间。走亲访友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是先到谁家后到谁家有讲究,到谁家带什么礼物有讲究。再就是喝酒要矜持一点,如果像现在流行的“三两四两不算酒,七两八两漱漱口”可就苦了主人家了。
那时谁家都有七大姑、八大姨,都会利用春节的机会互相走动。亲戚多的,分个三五批来还可以,就怕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菜少了,人家说慢待,菜多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关键客人“引以自豪”的是吃了几大盘、几大碗。聪明的媳妇一般会变换花样,或者一菜多做,更聪明的酒过三巡就会问客人:“上饭吧”?有悟性的客人知道其中的含义,碰上二愣子或酒量大的会说不着急、不着急。是啊,你不着急,主人和做饭的开始着急了。
过年的风俗多,只要不出正月今天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都有说法;做事要这样、要那样,每天都有规矩,像紧箍咒束缚着你。现在想来有的不无道理,人的思想和做法如果没有一定的束缚,必然会把仁义礼智信抛到九霄云外,有的事情尽管有迷信的成分,但能约束人们的思维和行动。更明白长辈们过年之所以循规蹈矩,为的是负起责任,这种责任不单是做样子看,是为了年俗、家俗、家风一代一代往下传。尽管他们文化浅薄甚至没有文化,有的也读不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样的诗句,但对家风的延续,年俗的传承,礼仪的内涵独具慧心。
“父母为先立榜样,子女随后争自强。”前人该走的走了,这是亘古以来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他们怎知后人过年是个什么样子呢?
时代在变,环境在变,过年的各种习俗也在变。尤其是高铁民航的发展、电视手机的普及、经济生活的改变,外卖和预制菜的兴起,给人的感觉是“年味”越来越淡。上了年纪的人觉得过年没有习俗吧,如同一块腊肉,不经过烟熏火燎就没有味道,再说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不会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吧,年轻人对那些有民族文化底蕴的又不认真去传承。“糟粕”是没有了,但“精华”也很少见了。老年人和年轻人的代沟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越拉越深,年俗距离越拉越远。但只要经历过,春节的往事就会记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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